貳貳·小寒我就是有點兒怕,怕您被別人搶走了 四

單請一個人,這事傳到坤寧宮,嚶鳴手足無措。

以往太皇太后讓陪著進膳,大抵是兩個人一道的。這回有意只叫皇帝一個,不必細說,八成是為了商量納公爺的事兒,且不歡迎她旁聽。

嚶鳴拉著皇帝的手,不敢撒開,她很少有這樣優柔寡斷的時候,只是死死拽住他,嘴裡囁嚅著:「天兒這麼晚了……」

皇帝知道她擔心,摸了摸她的臉道:「太皇太后早晚要傳朕過去說話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朕去聽聽她老人家的意思,你別怕,未必一定對你阿瑪不利。」

可她眼下能想到的,幾乎全是不好的東西。好話不背人,既然背著她,大事肯定不妙。可是不讓他去,那就是公然違抗太皇太后懿旨,不光納公爺,連她的罪行也大得滔天了。她沒法子,只得鬆開手,他臨要出門前,她叫了聲享邑,「你抱我一下再走。」

皇帝心裡最柔軟的那部分被她勾了出來,他從來抗拒不了她細膩的小情懷,回身摟住她,在她額上親了一下,說別怕,「朕去去就來。你腿上還疼么?好好歇著,等朕回來,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訴你。」

他鬆開她,從丹陛上下來,御前的人已經挑燈在下面候著了。天很黑,孤寂的兩列燈火,照出一片狹長的通道,皇帝踩著那團光穿過了交泰殿,消失在甬道的盡頭。嚶鳴在殿門前站了很久,冰冷的空氣鑽筋斗骨,厚厚的狐裘斗篷也擋不住那股寒意。

「主子,咱們進去吧。」松格輕聲說,「外頭涼,仔細受了寒氣。」

她回頭看了她一眼,「松格,我到這會兒才明白,深知那時候有多不容易,這種擔驚受怕,真叫我厭惡透了。」

松格臉色慘淡,攙著她的胳膊說:「早前您進宮,不是預備好了的么,一切沒有出乎您的預料,您該看開些。」

她苦笑了下,怎麼能看得開呢,那可是事關她阿瑪吃飯傢伙的大事兒。不過松格說得沒錯,先前董福祥登門說老佛爺喜歡她,請她進宮玩兒,她當晚就把因果都想周全了。一切確實在她預料之中,唯一沒有料準的,大概就是讓這個悶頭瞎闖的呆霸王闖進了心裡,可也正是因為有他,讓她在這深宮裡有底氣活著。如果沒有他呢?她會是第二個深知,日夜經受焚心的煎熬,最後被這無處不在的重壓擊垮。帝王家,何來的親情,即便平日再喜歡你,一但朝政上出現了傾斜,你隨時會被放棄,因為你始終是外人。

她低下頭,慢慢往回走,身上沒什麼力氣,軟軟地靠著松格,被她半扶半抱帶進了東暖閣。

心頭一陣陣發緊,讓松格開了半扇窗戶,外頭冷氣撲面而來,才稍稍舒坦了些。她背靠著炕頭的螺鈿櫃朝外看,喃喃說:「我昨兒夢見深知了……」

松格嚇了一跳,「主子您別嚇唬奴才,大晚上的,說這個幹什麼?先皇后已經做神仙去了,她不惦記您,您別老想著她。」

嚶鳴嘆了口氣,「不知怎麼回事兒,以前我覺得宮裡還不賴,有吃有喝有我喜歡的人,我就想著自己能在這裡過好一輩子。可後來大婚了,當上了皇后,想頭兒又和先前不一樣了,看著尊貴已極,後宮裡頭獨一份兒,其實沒人知道我心裡那份惶恐。我到底是個俗人啊,面兒上滿不在乎,但掰開了揉碎了,逃不過那份俗。我怕娘家倒台,就當不成皇后了,我還怕萬歲爺立新皇后,把我打入冷宮……」

松格覺得她主子純粹是瞎想,「您琢磨琢磨,您和萬歲爺是怎麼過來的。您二位打打鬧鬧,就萬歲爺,挨了您多少回擠兌,他不還是老老實實上您這兒來嗎。怹老人家就吃您這一套,您是紫禁城裡唯一敢給他小鞋穿的人,他愛那份擠腳的滋味兒,愛得入骨啦。」

嚶鳴差點被她逗樂了,「你這丫頭,留神說話,仔細叫人聽見了。」

松格吐了吐舌頭,「這會子不是沒外人嘛。」

是啊,這宮廷裡頭,能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松格。透過窗戶的縫隙往西看,看不見慈寧宮,唯有滿天疏疏朗朗的星,被這寒夜凍傷了眼睛。

那廂的慈寧宮暖閣里,檀香味兒沖得皇帝頭昏腦漲。紫檀的膳桌上擺著一溜青白玉光素蓋碗,可祖孫倆誰都沒有動筷子。太皇太后看著盞子里的酥酪說:「皇后愛吃這個,她要是在,一盞未必夠她吃的。我是真喜歡她的性情,打從她頭天進宮我就瞧出來了,這孩子福厚,將來肯定有大出息。以往我傳酒膳也好,果膳也好,都愛叫上她,今兒沒叫她,單叫了你,你知道為什麼?」

皇帝道是,「皇祖母是有話吩咐孫兒,這話會傷了皇后的心,這才沒有傳她來。」

太皇太后被他一語道破,微微怔了下,良久才點頭,「沒錯兒,是這個意思。先頭多增進宮,你得著消息了吧?」

這宮裡一舉一動,從沒有瞞過他眼睛的,多增幾時來,幾時走,走的時候臉上什麼表情,他都知道。皇帝略沉默了下,垂首道:「孫兒聽皇祖母教訓。」

他的態度這麼好,倒讓太皇太后始料未及,本以為他總會辯駁幾句,比如說下野的舊臣不該干涉朝政什麼的,結果並沒有。所以啊,皇帝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回多少會對皇后不利,要是極力維護,愈發讓老祖母心生厭惡。所以他乾脆順著捋毛,先把老太太心裡攢著的火氣捋沒了,接下來就好說了。

太皇太后瞧著他,燈下的皇帝氣定神閑,眼眸明凈。二十三歲是大好的年紀,青春、熱血、壯志凌雲,但欠深思熟慮。

「當年你阿瑪忽然撒手,朝中經歷了多大的動蕩,你還記得么?」太皇太后道,「後來你登基,雖有皇帝之名,卻無皇帝之實,十二年受制於人,連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時候你對薛齊兩家恨之入骨,發誓要將他們滅族,事兒才過去幾年罷了,我料你也沒忘。如今對薛家的處置,算是說到做到了,那麼齊家呢?納辛的罪過遠不及薛尚章,且他的閨女成了你的皇后,你網開一面是應當的,但這種寬赦要有度,要敷衍得了滿朝文武,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眼下朝堂上群情激奮,連多增都給抬出來了,你要仔細,別鬧出文死諫的戲碼來才好。我知道皇后識大體,不過這件事上,她怕是沒少在你身上使勁兒。我今兒沒叫她來,也是有意讓她知道,她過多干預朝政不對。還有你,她初登後位,有些事兒不知道輕重,你當了十七年皇帝,她不明白的地方你該告誡她,不該由著她的性子胡來。」

皇帝靜靜聽著,沒有為嚶鳴叫一聲屈,待太皇太后說完,他才俯首道:「皇祖母教訓得是,孫兒和皇后絕不敢有半句違逆。皇后擔心父親,這事兒不假,她也求過朕,只要留她阿瑪一條命,旁的一概不奢求。朕之所以遲遲沒有判定納辛的罪責,並不全是為了皇后,朕也有朕自己的考慮。納辛早年確實與薛尚章狼狽為奸,但他保朕登上帝位,皇后入宮後,他替朕徹查戶部稅目,車臣汗部戰事調遣烏梁海部協同作戰,這些都是他的好處,朕不能記過不記功。薛尚章倒台後,這朝堂上明裡暗裡還有多少同黨,細細糾察起來,只怕佔了半壁江山。朕想讓他們看見,只要依附朝廷,朕可以既往不咎。但軍機處某些人公報私仇,口頭上大義凜然,私底下打什麼主意,皇祖母比孫兒還知道。」

太皇太后聽他一句一句把事兒都攬到自己身上,心裡不由悵惘。到底還是有這一天,宇文家的老毛病在他這代沒能倖免。他拿那些有私心的官員來說事兒,其實何嘗不是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

皇帝需要一個勤政睿智的好名聲,不能因納辛毀於一旦,太皇太后道:「既不收監,也不懲處,你偏袒得太過了,鬧得不好人心浮動,於社稷不利。」

皇帝抬起眼,「那依皇祖母的意思,孫兒應當怎麼處置?」

暖閣里燃著燈,遲重的金色映著太皇太后的臉,老太太嘴角微沉,淡聲道:「你不願打壓皇后母家,是為保皇后的體面,納辛要是曉事兒,應當自盡,才不至於令皇后為難。」

皇帝靜靜聽著,沒有應聲。自盡也罷,問斬也罷,都是個死,沒有哪個更體面高貴。太皇太后在等他的表態,他不好直直反對,只道:「請皇祖母再容孫兒一些時日,眼下還有幾樁案子沒有查清,待有了結果,到時候再一併發落。」

太皇太后說好,「你萬鈞重擔在肩,皇祖母知道你能夠妥善處置。但納辛圈禁府里不是長遠的方兒,刑部也好,督察院也好,給他騰個地兒,也好堵住那些臣工的嘴。」

這是太皇太后下的令兒,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皇帝微頓了下,只得領命道是。

從慈寧宮出來,夜已經深了,想回坤寧宮,怕吵著她,且又覺得不好向她交代,他在乾清宮前徘徊了一陣兒,還是退回了養心殿。

這一夜皇帝沒有回來,嚶鳴枯坐了大半夜,將要天亮的時候才稍稍眯瞪了會兒。

想是不好了,她自己心裡知道,太皇太后管了這事兒,皇帝是極孝順的,沒法子拂逆老太太的意思,所以躲著她了。她氣虛得厲害,渾身酸痛,但今天各宮妃嬪要進來請安,她必須打起精神應付,越是這樣當口,越不能叫人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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