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陸·寒露正陽門吃餛飩,你去不去? 四

嚶鳴吃了一驚,不知道他哪裡又出了毛病,小聲道:「萬歲爺,您怎麼了?」

皇帝翕動著嘴唇,想好的話突然都忘記了,只看見她鹿一樣的眼睛,和滿臉錯愕的表情。

怎麼了?這還用問嗎?皇帝有時候恨她不解風情,明明自己都已經那麼主動了,她還是一頭霧水。究竟是她裝糊塗矇事兒,還是真的感覺不到他的一片心?

不能夠啊,她應該想想以前他對她的態度,再對比一下現在,分明天壤之別。什麼緣故能讓在位多年的帝王發生那麼大的轉變?肯定是因為愛呀!

他吸了口氣,「朕……」

可他剛要開口,聽見太皇太后一聲喚:「皇帝……」

太皇太后接下來的話頓住了,因為皇帝抓住嚶鳴手的那一幕恰好落了她的眼,她一愣,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太后的反應總比人慢半拍,發現老佛爺說了一半就沒有下文了,便順著她的視線瞧過去。一瞧之下不明所以,越是不明所以越是要看後續,還是太皇太后反應及時,暗暗捅了捅她,一指台上,「快瞧那個白臉的兔兒爺,是劉禪不是?」

她們又若無其事地看戲去了,但皇帝知道,這會子她們的精神全長到了耳朵上,平時還裝聾作啞,這回年輕人都賽不過她們的聽力。他頓時泄氣,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佔,兩天的準備全白瞎了。

嚶鳴還在定定看著她,還在等他一個回答,結果他把手移開了,淡然道:「有蚊子。」

有蚊子?她低頭看,心裡有些悵然,喃喃說:「什麼也沒有……」

皇帝兩眼看著台上,「飛走了。」心裡當然很不痛快,氣餒了半天才想起太皇太后剛才叫他了,便重新打起精神來朝鄰桌拱了拱手,「皇祖母,叫孫兒有什麼示下?」

太皇太后其實很覺得尷尬,怪自己脫口而出,沒先去瞧一瞧他們。如今好事被她打斷,續是續不上了,只好把佟家母女引薦過來,說:「上回你有意恩賞佟崇峻,今兒趁著他們家人都在,把預備好的賞賚賞下去吧。」

其實賞賚是假,讓他瞧人是真。皇帝漠然看過去,佟家姑娘微微低著頭,那張團團的臉因看不見瞳仁的緣故,在燈影下像個白板。

做皇帝就是這樣,不停地分辨朝中誰是可堪一用的人才,再不停地相看他家的閨女。政治聯姻是鞏固關係最好最直接的辦法,尤其三十歲之前可說是全盛時期。隨著時間的推移,後期可能會逐漸減少,但作為一個皇帝,即便是到了耄耋之年,想擴充後宮依然那麼容易。

邊上的嚶鳴看著,臉上帶著模糊的笑,這是皇后溫和大度的表現,可以笑得毫無內容,但唇角必須仰起。然而心裡難免有些失落,當初春貴妃進宮她也瞧著,那會兒很高興來了個同年,至少宮裡人的眼睛不會只盯著她一個人。可是現在心境大不一樣了,再有人進來就不受用,因為晉了位分難免要臨幸,她不喜歡他和別人太親密。

皇帝的嗓音清冷,處理和朝政有關的事兒向來不需要動用熱情,「佟崇峻平定西寧有功,朕已著令加封一等公,並賞端硯五方、大自鳴鐘兩架、珊瑚系珠十盤、密蠍素珠十盤。」報菜名似的報了一遍,原本裡頭應該還有一柄如意,但今天既然是母女一道來,賞這個就不合適了。早前宮裡選秀,留牌子的按高低等級區分,有送如意和荷包之說。他要是忘了規避,傳達出錯誤的信息尚且是小事,要是叫二五眼誤會了,那就是大事了。

悄悄拿眼梢瞥她,她笑得沒什麼內容,這種笑容是皇后的招牌,但在他眼裡越是慈眉善目,越像個笑面虎。有個笑面虎的皇后也不錯,彼此之間有了分歧,哪怕人後打開瓢,場面上至少過得去。

太皇太后對皇帝的封賞挺滿意,對佟福晉笑道:「公爺不在家,家裡有什麼艱難沒有?倘或有難處只管說,爺們兒外頭打仗,後方咱們能幫襯的一定不站干岸,也好叫公爺沒有後顧之憂。」

佟福晉噯了聲,「家裡一切都好,謝老佛爺體恤。」心裡卻在掛懷孩子的病症兒,只是大庭廣眾的不好說,說出來也沒有任何幫助。姑娘的病來得突然,已經托宮裡的太醫瞧過了,開的方子吃著葯,無奈總沒有起色。自己的閨女眼瞧著要錯過了,把庶女推出來碰碰運氣,哪怕晉個妃位,也是好的。

當然,宮裡沒有立竿見影就給說法的,還是得回去等消息。第二天給將軍的封賞到了門上,爵位伴著黃馬褂和三眼花翎,萬歲爺還特許紫禁城內騎馬,但關於白櫻的處置,卻隻字未提。

佟福晉暗自著急,等謝過了恩命家人取利市來,說:「大總管跑這一趟辛苦了,這點子小意思給大總管雇車馬,千萬別嫌少才好。」

劉春柳拿人的手短,因此給了佟福晉說話的機會,淡淡笑道:「都是自己人,福晉這樣太客氣了。」

佟福晉並沒有要和大太監認親戚的意思,只是儘力打聽御前和慈寧宮的情況,掖著手絹說:「大總管,昨兒中秋宴我們姑娘也進宮了,在老佛爺和萬歲爺跟前露了一回臉,不知……兩位主子有什麼示下沒有?」

劉春柳知道朝中親貴們一貫的脾氣,帶著到了年紀的姑娘進宮,多半是讓主子們相看的。佟家如今正紅,不出意外,出一位嬪妃是跑不了的,可等了這半日,宮裡一點兒表示也沒有,所以佟福晉就有些坐不住了。

劉春柳笑道:「福晉先別急,就是有示下,也沒有那麼快的。眼下宮裡正籌備萬歲爺和皇后主子大婚呢,那麼大的喜事兒,總不好叫別人衝撞了不是?您暫且奈下性子再等等,回頭我進去也給福晉看著點兒,倘或有好信兒,我即刻打發人來回福晉,您瞧這麼著成么?」

還有什麼說的呢,自然不成也成了。佟福晉說好,「那就勞煩大總管了,總管是御前紅人兒,我托別人不如託了您,要是咱們姑娘有造化,將來必忘不了您的好處。」

好處不好處就是後話了,世上也不是個個庶女能有繼皇后那樣好的命。劉春柳回去復命,恰好太皇太后今兒出來遛彎兒,遛到了乾清宮裡,聽他交完了差事,慢悠悠問皇帝:「昨兒姑娘你瞧了,可怎麼樣?」

皇帝如今哪裡有那心思,翻著摺子道:「皇祖母說的是誰?」

太皇太后知道他裝糊塗,越性兒挑明了,「佟崇峻家的閨女。佟崇峻打薩里甘,打了足足四年零八個月,涉水過河時蘆葦杆子戳穿了腿肚子,等安營紮寨時才傳軍醫,小腿腫得腰桿兒似的,真是不容易。如今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了,你要好好斟酌。早前的武將都有了年紀,年輕一輩兒里雖有驍勇的,終歸經驗不老道,還需磨礪幾年才好。佟崇峻倒正合適,先頭在昆布手下不顯山不露水,昆布致仕後就拔了尖兒。好人才得籠絡住,別覺得自己是皇帝,下不了這面子,賞罰分明了人家才給你賣命,我的哥兒,你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皇帝自然明白,老太太經歷了幾朝,熟諳平衡朝堂之道。作為當權者來說,後宮位分的封賞其實是最簡單有效的籠絡手段,一道旨意,兩張禮單,三間宮室,如此而已。以前他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但現在不是有皇后了么,他總得顧念一下二五眼的感受。

他沉吟了良久,自己心裡的想法不能完全告訴太皇太后,相比皇后,老太太眼裡的江山社稷才是第一位。照她的意思後宮空著呢,酌情填幾個人再合理不過,但皇帝有自己的想頭兒,佟崇峻既然是朝廷棟樑,就不該把人家閨女收進宮來活受罪。不得寵幸的嬪妃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原有的已經沒法子更改了,可以避免的,就盡量杜絕或減少吧!

「這件事孫兒會仔細掂量,大婚近在眼前,這會子把人接進宮來,皇后面子上交代不過去。」

太皇太后理解也贊同,「自然是顧全皇后的臉面更要緊。」頓了頓又問,「你們眼下怎麼樣呢,想是挺好的吧?」

皇帝眼裡浮起一點微微的笑意,「挺好的,皇祖母放心。」

論及和後宮的相處方面,太皇太后從來沒有在皇帝臉上看見過那種神情,這可比嚶鳴在慈寧宮和稀泥可信多了。老太太長出一口氣,說好,「這麼著我就不用愁了,後兒要過大征禮,喜日子得定下。你們既那麼好,我也不去費手腳特特兒打聽了,嚶鳴的月事是哪一天?回頭好避開,總要圖個吉利。」

這下皇帝愣住了,實在沒想到太皇太后會問這個問題。她的月事他哪兒能知道,真親密無間了倒可以一問,可惜眼下都是打腫臉充胖子,所以這就把他難住了。

「朕……還沒和她商討過日子。」

太皇太后的眉毛挑了起來,「皇后雖不用上牌子,但那個日子還是得知道的。」

皇帝放下手裡的摺子,摸了摸額頭,「孫兒和她……還沒滿一個月。」

哦,也對,太皇太后才想起來,確實為難他了,「這麼的吧,你們小夫妻之間好說話,回頭問問就是了。我是做長輩的,有心打聽令她不自在,越性兒交給你了。」

皇帝束手無策,只能道是。

太皇太后此來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看看外頭艷陽,樂呵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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