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慶上前來,給皇后打了千兒,又給兩位福晉行禮,一面揮手示意小太監開食盒鋪排,一面笑道:「萬歲爺原是要來見福晉和側福晉的,只是忽然接了外埠的奏報,這會子傳了軍機處的人正議事呢,一時走不開,打發奴才來送些吃食,順便問兩位福晉的好兒。」一碟又一碟的點心上了桌,他笑得花兒似的,說,「都是按著烏梁海的口味做的果子,還有咱們娘娘愛吃的柿霜軟糖和奶油菠蘿凍,都是主子爺特特吩咐御膳房現做的,福晉和娘娘快進些個。」
福晉和側福晉見了這樣的安排,倒有些不明所以,掖著手對三慶道:「勞煩諳達替咱們傳個話,謝萬歲爺恩賞,奴才們惶恐。奴才們微末之人,不敢勞動萬歲爺大駕,萬歲爺只管忙朝政大事,奴才們同娘娘敘敘話,過會子就要出宮的。」
三慶道是,「奴才一定把話給福晉們帶到。主子爺還說了,福晉們難得進宮,若捨不得娘娘,只管在宮裡住下,也好解了娘娘想家的愁苦。」
嚶鳴聽著三慶的話,很難想像是出自呆霸王之口。想必都是經過德祿潤色的吧,細琢磨,要是德祿的體貼入微按在了那位主子爺身上,那該是多叫人暖心的一樁美事啊!
可惜了……她笑著,在母親們跟前絕不能掃了皇帝的臉,於是對三慶道:「你回去替我帶句話,就說這裡我自會料理,請主子不必掛懷。」
三慶應個嗻,垂手又打一千兒,卻行退了出去。嚶鳴瞧著桌上的吃食笑得眉眼彎彎,說:「額涅和奶奶嘗嘗吧,宮裡御廚的手藝比咱們府上廚子還好些。早前阿瑪費了老鼻子勁兒挖來的會賓樓主廚,除了蘇造肉做得好吃,旁的都不及宮裡的。」
福晉也是笑,「你阿瑪,行的事兒有哪件是靠得住的!不過拿民間的廚子比宮裡御廚,也著實難為他們了。你才剛說的,我本以為是為了安咱們的心,如今看下來倒像不假。」一頭說,一頭看了看側福晉。
側福晉也鬆了口氣,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了。嚶鳴會意,轉頭吩咐海棠:「把侍立的人都撤了,讓我和福晉們好好說話。」
海棠道是,站在門前拍了拍手,廊下的人列了隊,魚貫撤到前面倒座里去了。
側福晉這才開口,赧然一笑道:「當初先皇后大漸,薛福晉在西華門上求了兩個時辰,也沒求來開門的恩旨,我料著萬歲爺的脾氣不好相與,今兒見他這麼待你,我心裡的石頭才落了地。想來你阿瑪調撥烏梁海舊部,到底在主子跟前盡了意思,萬歲爺這才不為難你。」
福晉也點頭,「那會兒真是咬緊了牙關才做下這事兒的,橫豎和薛家只差反目了,皇上在朝堂上敲打薛公爺,薛公爺就給你阿瑪上眼藥,你阿瑪這會兒日子不好過呢。昨兒薛福晉上咱們府里來了,話里話外也在給咱們抻筋骨,意思是兩家捆綁得嚴,薛家要是保不住,咱們齊家也就跟著完了。」
嚶鳴沉默下來,想了想道:「讓額涅進宮給我施壓,想叫我在萬歲爺跟前使勁是么?」
福晉頷首,「我推說後宮不得干政,可這話壓根兒堵不住人家的嘴。」
嚶鳴嘆了口氣,「薛公爺是我干阿瑪,是深知的父親,我就是瞧著深知的面子,也要盡我一份心力。可我這人不死心眼兒,也知道輕重,萬歲爺要除了他的心不滅,我保不住他,也沒法兒。當初在閨閣里,我心裡只有咱們齊家,如今我要出閣了,向著萬歲爺也是應當應分的。額涅回去,替我給阿瑪帶句話,從今往後一步步和薛家斷個乾淨。以前記在萬歲爺那裡的賬,總有要還的一天,到時候我同家裡共存亡,也就是了。」
她說了這些,叫福晉和側福晉面面相覷。嚶鳴以前就是這樣兒,不哼不哈的,主意很大。如今進宮半年,所見所聞都伴隨著權力和生殺,說話愈發持重精準。最後那句話很值得推敲,她不過沒說透徹,但字裡行間的意思,還是會拿後位保全齊家的。若是皇帝和她之間有了情,萬歲爺手指頭漏道縫兒,不就夠齊家超生了嗎。
福晉長出了一口氣,「你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轉述給你阿瑪。好孩子,難為你,當初讓你進宮,我就知道必有這一天的,好在萬歲爺待你和待先皇后不同,咱們還有些念想。只是你也要緩和著來,萬歲爺跟前慢慢提點,別一氣兒觸怒了他,須知保住你自己,就是保住咱們家了。」
嚶鳴瞧著這位嫡母,抿唇笑了笑。
其實她這輩子,當真是天大的福氣,別人家嫡庶爭得厲害,嫡母哪裡管你死活!要是換了一家遇見這樣的情境,保住性命尤不滿足,還想著富貴和前程呢,哪裡像福晉這樣曉大義,知道什麼是一時盛景,什麼才是存世根本。
只是可惜,家裡人實在沒法兒像皇帝說的那樣,願意就多住上兩天,一則偌大的家業放在那裡,須臾離不開主事的人。二則姑奶奶封了後就是人家的人,如今不是至親至近的孩子,是主子,是仰以寄生的天。小來小往瞧瞧還猶可,同吃同住是再也不能夠了。
「橫豎家裡離得近,想咱們了,或是咱們想娘娘了,都可遞牌子進宮來的。」側福晉臨走的時候臉上笑著,眼裡卻裹著淚,因為知道天倫到這裡就斷了,往後怕是只有她為家裡操不完的心,家裡也難為她做什麼事兒了。
母女依依惜別,嚶鳴還是笑模樣,「下回叫厚朴和厚貽進來瞧瞧我吧,我也怪想他們的。」
福晉噯了聲,沒法再說旁的了,和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請了跪安,趁著午後時光出宮去了,前後停留不過兩個時辰,甚至沒耽擱主子歇午覺的工夫。
嚶鳴待家裡人走了,臉上才卸下了笑,微有些悵惘似的。太后知道她的心,溫聲開解說:「先頭側福晉說得很是,想了念了就叫他們進來說說話。娘家在城裡就有這宗好處,不像我和老佛爺,咱們娘家在察哈爾,進宮幾十年,見家裡人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嚶鳴說是,照舊又是笑眯眯的樣子,眼見廊下有人過來了,便道:「皇祖母,往後給主子送龜苓膏的差事就交給奴才吧。我如今閑在,領個活兒也好消磨時光。」
太皇太后一聽正中下懷,「好得很,我也正有這意思呢。你和皇帝現在的關係更近一層,應當多親近親近才好。」抬眼一瞧外頭,笑道,「這會子就過去吧,趁著你主子還沒歇覺。」
嚶鳴哪裡知道老太太話里的意思,光看太后在那兒直樂,最後招太皇太后瞪了一眼才消停。
大概又在琢磨抱孫子吧,嚶鳴心想。人上了年紀果真就盼著這個了,照太后的話說「孩子多好玩兒啊,那麼軟乎的小人兒,抱在懷裡像個麵糰兒似的」。當初她自己沒能生養,三歲的皇帝正是有意思的時候,她就天天兒捧著他,教他玩兒欻拐①,認雀牌上的點子,母子間的情義,就是那時候建立起來的。
裝龜苓膏的食盒搬過來,照舊驗過了讓人提溜著,由她送往養心殿。
小富見了她,像見了活祖宗,高聲招呼:「主子娘娘來啦!」
嚶鳴倒被他嚇一跳,心裡琢磨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又是天天見的,犯不著像久別重逢似的。別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有意給裡頭報信兒吧!
她站住了腳,「萬歲爺不在?」
小富搖頭不迭,「在吶,剛撤了膳。」
她皺了皺眉,料著大概是翻了牌子,但也不至於這會子就把人送來呀,便遲疑著問,「裡頭有人?」
小富愣了下,沒明白她說的裡頭有人是什麼意思。再一琢磨,才嗐了聲,「主子爺自打娘娘進養心殿就沒翻過牌子,哪兒能有什麼人呢。」
可嚶鳴還是有些不放心,她往裡頭去,到了正殿大門前也不進去,站在檻外往東西兩頭張望。可是瞧了半天,沒見人影,那就是上後頭寢宮去了啊!她有些不是滋味兒,她家裡來人,他避而不見,倒趁著這時候忙他自己的事兒去了。
皇帝呢,用了膳出來消食,正在梅塢前喂他的金魚。小富那聲通報他是聽見的,就等著她來覲見。可是等了半天不見她人影,他退後一步看了眼,見她正呆站在殿門前,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皇帝喂了一聲,「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呢?」
嚶鳴被他一聲喚才回過神來,似乎想不通他為什麼會在那裡,不由自主朝後殿方向望了眼,「誰鬼鬼祟祟了!」
皇帝也不怪她回嘴,撲了撲手上魚食兒,由底下人伺候著盥了手,才回身往殿前去。
「又送龜苓膏來了?」
嚶鳴嗯了聲,一頭隨他進殿,一頭還往寶座後的便門上看。
皇帝不知道她在瞧什麼,蹙眉打量了她一眼,今兒皇后面色紅潤,還有那淼淼的眼波,真有一種嫵媚的況味。
有妻若此,就算神神叨叨了點兒,也沒什麼可奢求的了。皇帝怡然笑了笑,說進東邊兒去吧。
海棠進來,揭開食盒,雙手捧著盞子敬獻在南炕的炕桌上,皇帝照例推到她面前,「吃吧。」
嚶鳴很為難,「我才進了膳來的,這會子怎麼吃得下!」一面說,一面不自覺抬手掖了掖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