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伍·秋分胃口好的女人易養活 二

嚶鳴顯得萬分為難,「那怎麼好意思呢,這是老佛爺專為主子預備的,周太醫都給請去研製了,最後進了我的肚子,叫老佛爺知道豈不覺得我不知進退么。」

皇帝心說你搶我的吃食,搶得還少嗎?每回只要他的膳桌上有好東西,她必定兩眼放光。可是他好喜歡她這種毫不掩飾的饞勁兒,胃口好的女人容易養活,將來養得身強體壯,能長命百歲。

其實他心裡一直很擔憂,自己的命硬,也許命犯孤煞,會刑克父母妻兒。深知死後他曾同皇祖母懇談過,不欲再立皇后了,但皇祖母發了極大的火,那次是他記事以來唯一一次看見皇祖母氣得打顫,老太太讓他醒醒神兒,不能讓祖宗基業斷送在他手上。

泱泱大國,怎麼能不立皇后,作為歷經四朝的太皇太后自有她的打算。她並不相信那種無稽之談,就算是確有其事,也不能動搖繼續為他立後的決心。

立後的詔書拖了那麼久,裡頭原不乏他的顧忌。只是到最後再也說不過去了,自己也確實動了心思,便又急切地想冊封她,好一輩子留她在身邊。但那個魔咒他依舊有所忌憚,他沒有辦法,只有盡量讓她多吃,吃得越多身底兒越強健,那些小病小災就不能要了她的命。

「你吃吧,朕不告訴皇祖母。」皇帝又推了推,甚至把金匙的匙柄轉向她那邊,「這種東西本就是女人的小食,叫朕吃這個,實在太難為朕了。」

嚶鳴眨了眨眼,「您當真不吃?」

皇帝說:「你要是也不願意吃,就讓他們拿下去處置了,回去復命的時候說朕吃了就成了。」

可是那麼好的東西,糟蹋了豈不可惜?嚶鳴掖著手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萬歲爺,當家不容易。」

「所以朕讓你吃。」他瞥了她一眼,「你吃朕的東西還少嗎,這會子裝樣兒晚了。」然後他就不理她了,揚聲叫德祿,讓他把他新得的那套書搬過來。

右手的小桌上擺滿了山河典籍,皇帝裝模作樣取一本翻看,書頁打開了,視線卻停留在她身上。那個口是心非的人,到底拒絕不了誘惑,喜滋滋把金盞捧在了手裡。他把書慢慢移上來一些,掩住了揚起的唇角,他的皇后多可愛,在嬪妃們面前能降妖除魔,在他面前耿直又貪吃,簡直像個孩子。

她嘗了一口,品品滋味兒,歪了腦袋。

皇帝的眼睛從書的上方露出來,蓋住了大半張臉,「味道怎麼樣?」

她皺了皺眉,「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樣,味兒有點怪,您要嘗嘗么?」

這可怎麼嘗,還沒大婚呢,他也不好意思和她共進一盞,便說朕不吃,「倘或覺得味兒不對就擱下吧,別把腦子吃壞了。」

這個純粹胡說,慈寧宮出來的,又經老佛爺親驗,怎麼能吃壞了呢。嚶鳴表示不信邪,「您別老消遣我,容我再品品……」結果品到見底,也沒品出個所以然來。

「有藥味兒。」最後她說,「想是老佛爺怕主子上火,有意命周太醫多加了兩味藥材。」

皇帝嗯了聲,「皇祖母總擔心朕的身子,朕躬好得很,哪裡用得上這些東西。這龜苓膏不會單送今兒一天,往後少不得日日有一份,皇后勤儉持家,就來替朕分擔了吧。」

嚶鳴笑道:「奴才很願意替主子分憂,只是這龜苓膏怕是按著爺們兒的方子調配的,回頭補得過了,補出鬍子來可怎麼得了!」

皇帝覺得她多慮了,「太醫院不敢開虎狼葯,哪裡能補出你的鬍子來。橫豎你上太皇太后那裡領了差事吧,要是再有龜苓膏送,就由你親自送,也省了一番手腳。」

結果她又嘟囔:「您不吃的東西就叫我吃,沒存什麼壞心眼兒吧?」

皇帝放下手裡的書,氣結地瞪眼瞧她,「自己心術不正,就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

嚶鳴正襟危坐,也不氣惱,和聲細語說:「萬歲爺,您往後不能這麼說我了,我要是心術不正,您可成了什麼人了!」

是啊,如今他們一體,不管情感上近或者遠,他們都是不容拆分的了。她就是仗著這點,完全一副我在河裡,你也別想上岸的嘴臉,惹得皇帝牙根兒痒痒。但是不能反駁,畢竟她說得沒錯,人家這會兒是皇后了,板上釘釘兒的事實,不認也得認。況且他很願意正視這個局面,自他們之間的關係開始發生轉變,到現在他還有些雲里霧裡呢。聽見三慶悄悄給德祿傳話,說她來了,他連政務也來不及顧,草草打發了臣工就著急出來見她。

不過這點子心思不便讓她知道,免得她往後有恃無恐,愈發要欺壓他。眼下正是做規矩的時候,規矩沒立好,乾坤就亂了套了,所以他蹙了蹙眉道:「別耍嘴皮子功夫了,朕問你,你怎麼不向朕謝恩?」

嚶鳴順從地起身蹲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往後您的龜苓膏我全替您吃了,這樣成不成?」

但皇帝一點兒都不滿意,「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朕說的不是龜苓膏,是什麼你知道。」

嚶鳴立時就反應過來了,「我向老佛爺和太后謝過恩了,怎麼還要謝您?我給您當皇后,咱們往後是平輩兒您知道么?外頭結親的多了,都是男家千恩萬謝的,還沒見過女家上趕著說『謝謝您娶我』的呢,您別打量我不知道。」

皇帝愣住了,怎麼這話聽著像她吃了虧,他應該反過來謝她才對?他一哂,涼聲道:「你嫁的是帝王家,和外頭怎麼能一樣?」

嚶鳴頓了下,頗失望地說:「我還以為您不拿我當奴才看了呢,原來是我想多了。既這麼,奴才就給您謝個恩,往後一定謹遵奴才的本分,絕不在您跟前充人形兒了。」

她說罷就要謝恩,這麼一來皇帝倒覺得不妥了,別鬧得回頭不好收場,再像之前的孝慧皇后似的,兩個人老死不相往來。於是他眼疾手快,趁著她還沒行禮,撂下書就起身往西暖閣去,邊走邊喊德祿,「雲南新進貢的普洱茶呢,拿一罐子給皇后嘗嘗。」

德祿耷拉著眉眼訕笑:「萬歲爺,您忘了主子娘娘醉茶,她不喝茶的。」

皇帝哦了聲,腳下頓住了,只得慢慢騰挪回東暖閣。她還在檻內含笑看著他呢,皇帝自覺尷尬,為了維持體面,拿腔拿調道:「罷了,朕准你不謝恩。你是皇后,朕本該讓你三分顏面,既是過日子,總這麼主子奴才的也不成事。」他看了她一眼,「往後朕跟前就不必自稱奴才了,可以你我相稱,就算是朕給你加了份兒聘禮吧。」

這話說完,嚶鳴愣住了,她沒想到這呆霸王竟也有體人意兒的時候,原本卯足了勁兒和他比做規矩呢,結果他放了軟當,她反而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擠兌他了。

那廂德祿幾乎要哭出來,這是天菩薩開眼,萬歲爺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脈,他老人家開竅啦!聽聽這話,算給你加了份兒聘禮,多家常,多慰心,不光皇后娘娘,連他都感動壞了。這位是誰?是堂堂的天下第一人!他能弄明白賞賚和聘禮的區別,先帝爺在天上八成都要笑出來了。不容易啊,德祿吸了吸鼻子想,這麼下去萬歲爺該出師了。到底是個聰明人兒,軍國大政都能盤弄於掌心,對付個姑娘,可有什麼難的!

偷著往裡頭覷一眼,帝後在南窗下的寶座床上坐著,兩個人都是目視前方,莊嚴的模樣像在召見外邦使節。萬歲爺說:「皇后,你得了封后的詔書,有什麼感想?」

皇后娘娘說:「我沒什麼感想,就是沒想到,最後會跟了您。」

萬歲爺嘆了口氣,「人生的際遇太奇了,朕也沒想到會娶你。」

兩個人又同時嘆口氣,臉上一派茫然神情,彷彿在與往昔無憂無慮的青春歲月揮手作別,自此開始身不由己地長大了。

「明兒我兩位母親要進宮來謝恩。」皇后娘娘說,「您賞臉么?」

萬歲爺沉吟了下,「按說是該見見的,可朕擔心見了反倒叫福晉們不自在……要不朕就不見了吧!」

皇后娘娘說也成,然後兩個人就不說話了。

德祿又開始琢磨,進宮不拜真佛說不過去,往常不見是不礙的,如今都結了親了,女婿見見丈母娘也是應該的吧!其實萬歲爺還是怵,以前對薛公爺夫婦,雖是有了名分的,但心裡攢著氣,見了該是主子奴才還是主子奴才。這回的不一樣,萬歲爺心裡愛透了新娘娘,娘娘的嫡母和親生母親是正經丈母娘,這和見納公爺又不一樣。納公爺是臣子,君臣之間等級劃分難以更改,兩位福晉不在朝,只能論家常。萬歲爺多早晚和人論過家常呢,所以他怯了,心裡一緊張,就不願意見人了。

當然嚶鳴並不強求,她還在消化這一系列的改變,先前兩個這麼不對付的人,眼看著要做夫妻了,這種心境兒真奇怪。在東暖閣南炕上枯坐了很久,最後瞧他一眼,起身抿了抿頭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皇帝嗯了聲,「明兒還來吧?」說完發現不對,又添了一句,「明兒還送龜苓膏來嗎?」

嚶鳴說這個且不知道呢,「要是老佛爺那兒叫送,我才能給您送來。」一頭說,一頭款款邁出門檻。皇帝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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