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叄·處暑你又想說葷話? 六

皇帝親自下的令,又兼內務府官員是才剛上值,正是需要討主子的好,求主子賞識的時候,因此挑出來的東西都是御供的上品。德祿和雲貝勒及四額駙圍著一張八仙桌琢磨了半天,最後盤兒里剩下五隻玉鐲,實在難以取捨了,雲貝勒說:「萬歲爺的喜好,咱們這些人哪兒摸得准呢。依我之見都送進去吧,呈萬歲爺御覽。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總有一隻能入萬歲爺的眼。」

德祿說成,和雲貝勒一塊兒帶著那五隻鐲子進了養心殿。

萬歲爺因喀爾喀戰事,招了兩位心腹大臣商議,這一議便是一個時辰。德祿回來的時候發現還未叫散,便領雲貝勒在配殿等候。雲貝勒是老成親王的兒子,論資排輩兒還是皇帝的叔輩兒。當然這種叔輩兒也只是心裡知道,誰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挺腰子說「我是你叔叔」,見了那位九五至尊,照樣磕頭打千兒。

雲貝勒看看盤兒里的鐲子,嘿了一聲,「納辛這回可是屎殼郎變唧鳥兒,一飛衝天啦。這主兒生了個好閨女,比薛中堂家的招待見。」

德祿和他原有點兒私交,當初宗室子弟都在上書房讀書,雲璞的年紀比皇帝長了幾歲,又慣會來事兒,因此奉承得御前紅人兒很熨帖。德祿也不和他見外,笑著說可不,「如今的主子娘娘算獨一份兒,富榮瞎了眼,得罪了娘娘,這回沒丟腦袋算造化,家姑奶奶的前程算是斷送了。」

雲貝勒有種撿了漏了竊喜,「他要是不壞事兒,霸攬著內務府哪裡肯漏一點兒!我和四額駙這回也是託了娘娘的福了,合該心存感激才是。就是那納辛,真沒見過比這狗不拾的更不著調的,早年和我們家老爺子打過一架,他割了我們老爺子的靴腰子,一個王爺,一個輔政大臣,十二月芯兒里在雞窩兒天井裡頭摔跤。我們老爺子多年不下場子,手腳早生疏了,那回吃了啞巴虧,扭傷了腰,在家躺了半個月才下地走道兒。」

德祿聽了掩嘴囫圇笑,關於納公爺的奇事兒多了,這也不是什麼新聞。所謂的割靴腰子,是搶了熟人朋友所愛的□□,類似上回戶部呼侍郎那樣的行為。但是同樣的事兒,不同的人經歷,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兩種結果。別看納公爺官場上順風倒,歡場上卻是一身傲骨寧折不彎,就算自己錯了他也和人打架。當然打架得看對手是誰,官兒比他大的,威望比他高的他都不怕,因為事兒宣揚不起來,人家比他更怕朝廷知道。這不,成親王吃了虧,他隔天送了一對熊腰子來賠罪,把成親王氣得吹鬍子瞪眼。

「多年前的事兒了,這會子就不提了。」德祿笑道,「如今高升國丈爺,往常的毛病總該改了。」

雲貝勒表示懷疑,「我看懸。」

這兒正閑聊,門上三慶來回話,說軍機上散了,請雲大人進去。

雲貝勒忙親自捧著盤子進暖閣,先給皇帝行禮,然後把漆盤往上呈敬,說:「萬歲爺,這是內府庫房裡千挑萬選出來的極品,奴才們見識淺,實在難分伯仲,越性兒都請來,請萬歲爺決斷。」

皇帝看著盤兒里的鐲子,個個油光水滑,個個長得不一樣。裡頭有一個尤其特別,清透得像水,水波間又漾出一潭深綠,要是戴在她的腕子上,一定很相宜。

皇帝伸手取出來,細細就光看,幾乎看不見絮,這就很好,比她今兒那個羊脂玉的好。

他低下頭,唇角曼浮起一點笑意,那笑容是御前人從沒有見過的,是一種自得其樂,沒有氣吞山河的豪情,就是屬於一個尋常人的,輕輕的歡喜。德祿記得清清楚楚,早前皇帝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表情少得可憐。自從嚶姑娘進了宮,這種潛移默化的改變已經那麼明顯,德祿不禁老淚縱橫,孤寂多年的萬歲爺,內心終於豐沛起來了,嚶姑娘這回是積大德啦。

「主子瞧這個好?」德祿殷勤地說,「奴才先頭和兩位大人也商量來著,就瞧這個和那三彩的好。」

皇帝又看看三彩的,紅白綠三色三分天下,漫漶如天上的雲彩,也是極少見的品相。他嗯了聲,「這兩個都好,另一隻呢?」

雲貝勒沒明白他的意思,怔怔看了德祿一眼。

德祿在御前伺候了那些年,萬歲爺的思路他有時也能揣摩揣摩,便道:「主子,這類鐲子都是單個的,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了。要是戴一對兒,一左一右跟鐐銬似的,多蠢相!好物不在多,一個能買萬畝良田,次一等的,十個也抵不上這一個。」

皇帝並不懂女人首飾那一套,他總以為兩隻手就該送一對兒,就像兩個耳朵,要戴雙數的耳墜子一樣。既然湊不齊一雙,兩隻各拿盒子裝了,都送到頭所殿就是了。雲貝勒帶著挑剩的回內務府去了,皇帝坐在寶座床上琢磨了半晌,最後吩咐德祿:「就說是老佛爺送的,別提朕。」

德祿正拿雲錦包裹鐲子,聽了奇道:「主子為什麼不說是您送的?這麼貴重的東西,姑娘一定喜歡的。」

是啊,她多貪財,遇上這麼好的首飾,不高興壞了才怪。但皇帝有自己的章程,只怕說是他送的,她明兒就不好意思戴了。他想看她戴那個翠鐲的樣子,願意自己挑中的小物件停留在那一截皓腕上。喜歡一個人就要妝點她,皇帝從那種人為堆砌的成就裡得到了一點滿足感,不管她對他的心思怎麼樣,她住著他家的屋子,戴著他家的東西,就是他的人。

德祿對萬歲爺獨角戲般的內心趣致感到一陣彷徨,給姑娘送東西,多好的開端,讓姑娘感受到來自萬歲爺的關愛,也給即將開啟的婚姻生活一個好開端。結果萬歲爺就是舍不下臉,他情願嚶姑娘去感謝太皇太后,也不願意在嚶姑娘跟前下氣兒,讓姑娘覺得他有討好之嫌。

這就有些為難德祿了,既然是太皇太后送的,就得打發慈寧宮的人送過去才對。他站在宮門上等人找鵲印來,說:「勞姑姑的駕,替我送一回東西吧。」

鵲印瞧了瞧他手裡的盒子,「什麼呀?」

德祿笑了笑說是兩隻鐲子,「姑姑就說是老佛爺讓您送過去的,咱們萬歲爺願意姑娘記著老佛爺的好。」

鵲印立時就明白過來了,這哪兒是要姑娘記老佛爺的好處,分明是萬歲爺面嫩罷了。她受了託付,往頭所殿走了一趟,嚶姑娘和松格正在檐下篦頭呢,見了她暘眼笑道:「姑姑怎麼過來了?可是老佛爺有示下?」

鵲印蹲了個安道:「不是示下,是打發奴才來給姑娘添妝呢!老佛爺有兩個好鐲子,一直珍藏著,今兒翻出來了,命奴才送給姑娘戴。」

嚶鳴聽了忙站起身來,松格上前接了,她便掖手笑道:「老佛爺疼我,有好東西也想著我,我該過去給老佛爺謝恩才是。」

鵲印說不必啦,「姑娘正篦頭呢,眼看著天兒也晚了,橫豎明兒要見的,不急在一時。」說著就告退,回慈寧宮去了。

回去了少不得要和太皇太后提起,太皇太后只是笑著對太后說:「難得皇帝這麼上心,這是幾輩子的造化啊!我原想著嚶丫頭進來,不過是暫且穩住薛齊兩家,倘或她不合適,絕不讓她登上後位。沒曾想這孩子倒爭氣得很,那麼討人喜歡的,連帶著納辛在我眼裡也受待見起來。只是皇帝不擅討好姑娘,好好送鐲子就送鐲子了,偏要費這樣的周章。」

太后撫著掌歡喜地說:「我別的一概不管,就等著什麼時候抱孫子。大阿哥那個風吹了就要倒的身子,怕沒大指望的,往後就指著嚶鳴吧,我瞧這孩子有宜男之相。」

太皇太后叉了快蜜瓜,笑道:「不拘兒女,生上五六個也足了。只是皇帝這陣兒不翻牌子,倒也愁人啊。」

太后是經歷過皇帝獨寵一人,荒廢六宮的年代的,因此翻不翻牌子對她來說沒有困擾,「咱們宇文家哪朝哪代都是這麼著,除了聖祖皇帝阿哥多些,其餘不都是一隻手數得過來么。不開竅的時候兒子能得一個是一個,開了竅就別指望了,老佛爺又不是不知道。」

這倒是,像個魔咒似的,宇文家帝王一生鍾情一個,歷代都是這麼過來的。這個魔咒打哪兒起呢,是打高祖皇帝時候起,那樣的情天子,死也死於殉情,還能指望後頭的子孫做到雨露均沾么!

橫豎認命就是了,於是太皇太后開始琢磨,怎麼能撮合他們。下詔書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兒,詔書一下,帝後琴瑟和鳴也沒什麼說不過去的。就算孩子落草的時候對不上大婚的日子,那又怎麼樣,誰還敢啰嗦半句?

啊,人生真是充滿希望,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如今孩子大了,又得操心孩子的孩子。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頓時感覺充滿鬥志,早前只想著怎麼能讓他們和平共處,現在這項達成了,就得瞄準下一個目標了。

所以萬壽節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太皇太后琢磨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起來精神照樣矍鑠。梳頭太監正伺候梳頭,只聽門上一聲輕喚,是嚶鳴進來了。她今兒穿一身蓮子白煙雲織錦的衣裳,罩著藕荷紗縠的如意雲頭背心,人鮮亮得像一朵玉蘭。上前蹲了個安,托著手給太皇太后看,「謝謝老佛爺賞奴才的鐲子,我往常在家倒也有不少首飾,可從來沒有一個像老佛爺給我的這麼好看。只是太貴重了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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