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叄·處暑你又想說葷話? 五

其實冊封后回不回府待嫁一事,太皇太后那時曾和嚶鳴提起過。老太太的意思本就是不必回去了,屆時宮裡一應操辦,儀仗從府里出來走個過場便是了。

但那時不過隨口一提,畢竟下定詔書尚沒有準日子,說起來也像玩笑似的,並不當真往心裡去。如今不一樣了,事兒就在眼巴前,得徵得了嚶鳴的同意才好。也沒個姑娘不答應,強把人留下的道理。皇帝心滿意足地去了,底下重任就落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肩上。她們把嚶鳴傳來,兩位端端正正在西暖閣里坐著,一臉肅穆的模樣,以至於嚶鳴進門時,有種三堂會審的錯覺。

太皇太后今兒穿一身茶褐的衣裳,肩上的平金萬壽團花,在窗外天光的映照下發出一片絢麗的光。她搖著手裡團扇,鏤空嵌絲琺琅的指甲套叩擊著象牙的扇柄,間或發出輕微的金玉之聲。見她進來,臉上浮起一點笑模樣,「你知道今兒叫你來做什麼?」語氣裡帶著一點得意之情。

嚶鳴搖了搖頭,笑著請了雙安,「奴才愚鈍,還請老佛爺明示。」

太皇太后賜她坐了,才道:「你的冊封詔書已經擬好了,皇帝過了目,等初六日就要給你家裡頒布,昭告天下了。」

嚶鳴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事兒,但未經證實,也不敢十分相信。如今太皇太后親口說了,她這半年的顛躓生涯結束了,算有了塵埃落定的結果。高興嗎?說不上來,只是慶幸沒有辜負家裡所望,也沒有辜負阿瑪要當就當一把手的教誨。至於她自己,嫁不嫁,嫁給誰,都沒有太大的執念。橫豎嫁生不如嫁熟吧。她同皇帝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好幾個月,說恐懼談不上,關係定下後,可能就是一個新開始。

早就知道要嫁他的,真的事到臨頭了,卻還有恍惚之感。她低著頭淺淺笑著,十分靦腆的樣子,抬起手掖了掖臉頰,能給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種羞怯待嫁的感覺。

「叫奴才說什麼好呢……」她站起來,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肅了肅道,「奴才進宮,始於老佛爺和太后的抬愛,原想在主子們跟前伺候就足了,沒想到還有今兒的成就,這是奴才滿門的榮耀。」

太后笑道:「雖是榮耀,也是你們的緣分。我和老佛爺心裡都很歡喜,詔書頒布後,咱們才真算一家子呢。你是正宮,自和別個不同,將來後宮妃嬪都聽命於你,要是再有先頭貴妃這樣的事兒發生,你就可以自行處置了。」

太皇太后也頷首,目光溫和地望著她道:「好孩子,原說大行皇后奉安後就把你的事兒辦妥的,結果諸事繁雜,竟拖到今兒。如今該預備的都預備齊了,我心裡也就安穩了,只有一件事兒要和你商議。」

嚶鳴說是,「老佛爺只管吩咐。」

「詔書頒發後,宮裡要向皇后府邸派遣精奇嬤嬤,教導一切宮廷規矩、大婚禮儀及夫妻相處之道。原該送你回去待嫁的,可咱們想了又想,回去要鬧得一家子忙亂,你一去又得好幾個月,連見一面都難,我和太后都捨不得放你出去。你這一向是住在西三所的,我看這樣吧,回頭增派人手把那片圍起來,你就在裡頭習學,要是想家裡福晉和側福晉,把她們傳進來小住也使得。」

嚶鳴入宮半年,好些事兒她看得一清二楚,不叫回去,是因為宮裡有宮裡的顧慮。齊家現在在他們眼裡像虎狼窩似的,好不容易滌盪乾淨的人,要是再回到那個環境里,八成又給染黑了。宮裡人只相信宮廷的四面高牆,不相信齊家自己隔出來的小院,因此寧願把她留在宮裡,也不讓她回去,再接觸那些烏煙瘴氣的教唆。

嚶鳴沒有任何反對的餘地,太皇太后說這番話並不是在徵求她的意見,不過是在例行通知罷了。當了皇后固然尊貴,但在這些苦熬多年才踏上頂峰的人眼裡,皇后並不是全然不可動搖的。

她俯身道是,「全憑老佛爺做主。其實奴才也正有這個意思,回去倒鬧得家裡雞飛狗跳的。奴才在宮裡這麼長時候,習慣了宮裡的日子,要學宮裡的規矩,自然是在宮裡現學最好,從宮裡打發人到府里,豈不多費手腳么。」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很高興,嚶鳴叫人喜歡的一宗就是敞亮,她懂得順勢而為,從不為滿足自己的心意和誰對著干。要說委屈呢,太皇太后自然知道她是委屈的,進了宮就像給販賣到了海心兒里似的,永遠斷了回家的路了。可宮裡女人都打這兒過的,不光她,自己和太后也是這麼過來,年月一長,便也不惦記娘家了。

嚶鳴回到頭所殿之後,站在院子里四顧,過兩天還得加派人手呢,這地方就真的成了牢籠,插翅也飛不出去了。

松格小聲問她:「您要是和老佛爺說,願意回家學規矩,您猜老佛爺能不能答應?」

嚶鳴看了她一眼,「這會兒就拆老主子的台,往後不想過日子了?」

松格吐了如舌頭,「您進宮半年了,不想家去瞧瞧嗎?」

怎麼能不想呢,她想她母親,想她的小院子,半年了,厚朴和厚貽也一定長高了不少。原還盼著能借這次的機會回去待上一兩個月,雖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心底那簇小火苗也壓不滅。如今是真的沒了指望了,她看著這四四方方的天,開始感覺到深深的壓抑和無望。

松格怕她難過,盡心地開解她:「主子您要看開些兒,您別和旁人比,就和先頭娘娘比,她的日子更難捱呢。」

嚶鳴笑了笑,可不嘛,至少暫且是這樣的,知足吧!只是松格不知道,眼下的安逸是拿多少隱忍換來的。面對太皇太后也好,皇帝也好,她不能有那麼多的氣性兒,就算受了委屈也來不及容她喘口氣。她就得這麼低眉順眼地活著,不為自己,得為一家子老小。輔政大臣是皇帝目前唯一的隱患,這個壞疽遲早要剜了的,她得憑她的一點好人緣,最後再挽救納公爺一把。

只不過皇帝現在罷了她送膳牌的差事,御前沒什麼可要她做的,老佛爺那兒也成了串門子,她就有些無所事事起來。人閑著真難熬,除了吃只剩睡覺,小富來的時候她正睡得糊塗呢,隱約聽見門上閑聊的聲音,她撐起身叫松格,「萬歲爺有什麼指派么?」

松格噢了聲,「小富諳達上壽三宮去,路過這裡,進來瞧瞧吶。」

然後就聽小富在門外和聲細語說:「姑娘如今閑在,也可以上養心殿逛逛啊。主子萬壽節快到了,往年宮裡都要操辦的,今年因著後頭有大喜,主子爺叫免了。」

皇帝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宮裡管這一天叫萬壽節。萬壽月宮女子們都可穿鮮亮的衣裳,戴上平時不許胡亂妝點的首飾,所以七月對於整個宮掖來說,都是明媚可喜的。

既是主子萬壽,她也該給點兒反應才是,便坐起來抿了頭,說知道了,「眼下是晚膳時候,過會子我就上養心殿去。」

小富打完了邊鼓,也收到了成效,復說兩句閑話就走了。松格進來給她主子梳頭,讚歎著今兒天氣真適宜,挑了件藤蘿紫的如意雲紋衫給她換上,又戴了一對兒羊脂海棠小簪,那珍珠瓔珞垂掛在耳畔,每走一步都像打拍子似的,有沙沙的輕響。

沒活兒可做了,就有點兒局外人的意思,三慶眼尖看見她,老遠就笑開了,垂袖打了一千兒道:「姑娘來了?萬歲爺才撤了膳呢。」

嚶鳴如今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不再關心今晚上是什麼人侍寢。她站在門前朝里望了望,等德祿通傳了,才提袍邁進了東暖閣。

「奴才來給萬歲爺請安。」她規規矩矩蹲了個福。

皇帝聽見她來,心裡自然是歡喜的,瞧了她一眼,今天她的打扮愈發乾凈溫婉,不兼敬事房的差事了,綰了小兩把,這才是公府小姐本來的模樣。皇帝原在看書,她一來自然是看不成了,面上卻要裝得如常,嗯了聲叫伊立。心頭一面揣測著,太皇太后應該和她說了不讓出宮吧,她應該也答應了吧!其實他的要求不多高,只要她每天抽個時候來看看他,不拘什麼時候,只要來,他心裡便有指望。

下面小太監送線香進暖閣,這是萬歲爺掐著點兒看書的老規矩。嚶鳴想起才進宮那天,米嬤嬤有意撮合,也是拿這樣一枝香,讓她送到萬歲爺面前。小太監經過時,她自然而然接了,趨步上前,將青花纏枝的小香爐輕輕擱在了他手旁。

皇帝看見那雙纖纖素手捧香而至,心尖上溫柔地牽痛了一下。一室靜謐,時光像水一樣沉澱在腳下,雖然沒有多餘的話,卻也安然怡然。

他說:「坐罷。」坐了暫時就不能跪安了。

德祿立時搬了紫檀綉墩兒來,擱在離寶座床不遠的地方,萬歲爺只要微微撩起眼皮,就能看見姑娘。

嚶鳴謝恩坐下了,這個時節還是有些熱,她垂著眼,慢悠悠搖著團扇,皇帝的身影在扇面後忽隱忽現,真是沒想到,竟也有這樣相安無事的時光。

雖說詔書還沒下,但事情已經定下了,現在的皇帝於她來說就像當初的海銀台,沒有很喜歡,沒有非卿不可,到了那步就接受。唯一不同,那時候和海銀台相對覺得很尷尬,和皇帝則沒有這份困擾,因為他完全不理會你,這樣也很好。

嚶鳴沉默了下,還是開口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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