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貳·立秋皇祖母,嚶鳴不喜歡我 七

這點子出息!

太皇太后簡直要不認得這個孫兒了,一個登基十七年的皇帝,開了竅之後怎麼變得這樣,這股子心口不一的勁頭,到底隨了誰?先帝和孝慈皇后可都不是這樣的,他如今是又彆扭又矯情,朝堂上那麼說一不二的聖主明君,到了自己的婚事上竟婆婆媽媽患得患失,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可也不能怪他,太皇太后暗自思量,其實他也不容易。他比不得其他孩子,別人六歲的時候還纏著奶媽子要奶吃呢,他那時候爹媽都不在了,只有一個半道上接手的太后和她這個老祖母,祖孫三代相依為命。六歲啊,太和殿的髹金龍椅又大又冷,四面不著邊,他要一個人坐在上頭,面對皇叔們的咄咄相逼。他沒有說不願意的資格,更沒有撒嬌的資格,他像是一跺腳就長大的,缺失了正常孩子天真撒歡的年紀,彷彿他生來就是十八歲。

拔苗助長哪能是好事兒呢,但在他們當下那個處境,不得已而為之。皇帝的性格形成於日復一日的政治傾軋下,所以他敏感、隱忍,且脾氣不佳。太皇太后原想著找見嚶鳴這樣的姑娘,心思不窄又耐摔打,至少在受了他的窩囊氣後懂得自我開解,能在後位上長長久久坐下去。可沒想到倒把皇帝給震住了,讓她在有生之年能看見皇帝接了地氣兒,有了人味兒,於這上頭來說,嚶鳴算是大功一件。

太皇太后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催著皇帝下立後詔書,還是皇帝在同她使勁兒以退為進,橫豎這回立後是必然的了。她只是覺得可樂,剛才還一口一個要讓人家出宮,這會子怎麼又愁是不是閏六月了?

老太太裝模作樣扭身傳外頭:「米送,讓她們把黃曆找來我瞧瞧。」

米嬤嬤很快就把厚厚一本冊子送了進來,太皇太后隨意翻了一下,「我的眼睛不成了,連字跡都瞧不清。」一面說一面向皇帝遞過去,「你自己看吧,頭前兒定孝慧皇后奉安山陵的日子時,倒像曾經看過的,只是時候一長就記不得了。你再看一回,這麼要緊的大事兒,千萬馬虎不得。」

皇帝聽了果真仔細翻閱起來,太皇太后和米嬤嬤相視而笑,心裡直呼阿彌陀佛,可怎麼了得,開了竅反倒孩子心性兒起來,往常多早晚見他這麼在乎過後宮的事兒!

「女人吶,只要出了閣,心也就定下了。她和海家哥兒有婚約在先,她惦記故人是她念舊情兒,要說讓她進宮當皇后,她揀了高枝兒就翻臉不認人了,這樣的姑娘咱們還不敢要呢。」太皇太后笑眯眯問,「瞧真周了嗎,可是閏六月?」

皇帝闔上黃曆說不是,「皇祖母的教誨孫兒謹記在心,今兒上皇祖母這裡來說了這一通,是孫兒犯糊塗了,請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你是我親孫子,不論是朝政上,還是自己私底下的事兒,都不瞞著皇祖母才好。我也盼你早早兒迎娶了皇后,六宮的宮務好交給她掌管。我有了年紀,你額涅又是個甩手掌柜,眼下你雖有貴妃,宮務既不打算讓她過問,越性兒不經她手的好。沒的放權的時候一盆火,收權的時候生悶氣,為那一星半點的權,大家心裡頭生了嫌隙,多不上算!」

太皇太后在宮中的年月長了,看待問題深邃透徹。皇帝知道她確實中意二五眼,一心想抬舉她,這就少了先皇后當初的波折,嚶鳴相較薛深知,已經是極端幸運的了。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怎麼辦?皇帝仍舊有些灰心,為了不讓太皇太后處死她,他得同意下封后詔書,這麼一想十分自我感動,無奈她像個泥胎,她什麼都不明白。所以皇帝更憂心,萬一她是個死心眼兒,就算到了那個份上也不能讓她回頭,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要不打發人,把嚶鳴傳來,我同她好好說道說道?」太皇太后見皇帝又不說話了,料他有心結,這麼僵著不是事兒,總得打開了才好。

皇帝卻搖了搖頭,這會兒不想見那個二五眼,一則沒做好準備,二則竟有些怕她得知他又鬧了脾氣,心裡不知怎麼瞧他。

太皇太后皺著眉苦笑,「既這麼,回去見了她還是得和軟著說話。心裡有什麼想頭兒,要讓她知道才好。就說她和海銀台余情未了這事兒,要是真有,那是必要狠狠敲打的。我大英歷代皇后里沒有朝三暮四的人,你要是不同她交代明白,犯到我手上,那可不是好玩兒的。」

皇帝道是,「皇祖母放心,孫兒自己的事兒,自己會料理清楚的。皇祖母仔細作養身子,別為我們操心……時候不早了,皇祖母歇著吧,孫兒告退了。」

皇帝從慈寧宮出來時,天地間已經一片淵色。養心殿就在相距不遠的地方,他自己慢慢走回去,走了好長的時候。

嚶鳴瞧了瞧御案上的書,心裡總覺懸著。這回的事兒怕不好處置,她進來是充後宮的,家裡老小盼著她有出息,自己不說爭光,至少不能為家裡帶去禍患。至於海銀台,更是無辜得很,要是為了這回的事兒坑了他,那自己真是太對不住他了。

小富在明間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嚶鳴從敬思殿回來時就發現他在逐個盤查御前的人,她心裡有數,多少和自己有關。本想和他打聽打聽的,剛要出去就見皇帝從宮門上進來,闔殿的人都行禮迎駕,她略定了定神,也站到了滴水下。

皇帝大步進了勤政親賢,沒有看她一眼,嗓音卻鋒棱畢現,「你給朕進來!」

德祿和三慶看了她一眼,一聲兒都沒敢吱,低著頭弓著身子,在西暖閣外的菱花門前站了班兒。

嚶鳴心裡也惴惴的,雖說皇帝這程子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但真的惹惱了他,只怕也不好全身而退。她硬著頭皮邁進了暖閣,一眼就看見皇帝肅穆的臉。他可以擺臉子,自己不能不識時務,便賠笑叫了聲萬歲爺,「您要的書,奴才給您找回來了。奴才對裡頭內容還有些拙見,您要是想找人切磋,奴才願意伺候。」

皇帝看著她的嘴臉,心裡愈發氣悶,從袖子里掏出了那枚核舟,重重拍在了桌上,「這會子不說旁的,先交代清楚,這個東西究竟是怎麼回事。」

嚶鳴腦子裡架起了風車,嗡嗡地轉著,一頭恨那個背後使壞的人,一頭又慶幸皇帝沒玩兒心眼子,敞亮地把問題放在了明面兒上。如今馬蜂窩是捅了,想抵賴肯定沒門兒,要是說實話,齊海兩家又得不著好處。覷覷皇帝臉色,那份陰鬱,多像外頭暗下來的天……嚶鳴舔了舔唇,臉上帶了點羞怯的笑,說:「是我糊塗了,原想把這小玩意兒送給萬歲爺的,出門的時候還仔細收著呢,後來進了養心殿,不知怎麼竟找不著了。」

皇帝聽了一怔,一切和他原先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一時竟措手不及,「你說什麼?這是……給朕的?」

嚶鳴嗯了聲,「主子給我發了那麼多的月例銀子,奴才不知怎麼感激主子才好。我身上也沒什麼好東西,只有這核舟是進宮的時候帶著玩兒的,禮輕情意重么,還請主子別嫌寒酸。我本想著親手呈敬主子的,可後來不知怎麼丟了,乾脆沒言聲。本以為找不回來了,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到了主子手裡,可見這玩意兒和主子有緣。」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皇帝有點兒懵了,發現繞了一大圈,自己好像白吃了一回醋,冤枉人家了。想起剛才那一拍,心頭頓時一緊,忙仔細查看,怕失手把這橄欖核兒拍碎了。不過她的話也不能盡信,他眯眼打量她的臉,試圖從這份誠懇里掏出哪怕一點點心虛來,「這樣的手藝,就憑你?」

「雕蟲小技,不足掛齒。」她眨巴了兩下眼睛,顯得格外謙虛,「萬歲爺還記得上回那枚印章吧?奴才一向喜歡雕琢些小玩意兒,上回刻印花了幾天工夫,這核舟比印費些時候,閉關三個月,也就雕成了。奴才先前瞧您面色不豫,想是不中意這個?沒關係,主子要是不喜歡,奴才再給您重雕一個就是了。」

她提起那枚「萬國威寧」,皇帝倒是賓服的,上回畢竟就被她糊弄了,可見她在雕刻方面尚算有點造詣。不過核雕可不像刻印,兩者天差地別,他很想印證她話里的真假,但一聽要閉關三個月,還是決定放棄了。

皇帝沉吟了下,把拍倒的核舟重新立了起來,「朕姑且信你這一回,你別給朕耍花樣。」

嚶鳴說不敢,「主子別不是誤會了,以為這東西是海大人送我的吧?」

皇帝被她戳中了心事,竟不知怎麼回答她才好,悻悻道:「這件事和海銀台有什麼相干?」

「謝主子信得過奴才。」她掖著手,笑道,「真要是他送的,奴才該壓箱底才是,哪兒能帶在身上呢。宮裡人多眼雜,萬一像今兒似的不留神丟了,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再則請主子明鑒,倘或是壓箱底的東西,這會兒到了主子手上,主子就該疑心是誰在背後害我了。我進宮半年,細想也沒和誰結過怨,宮裡主兒都是好人,萬歲爺不信奴才,還不信主兒們么?」

她不是個麵糰兒,皇帝早就知道,這番亦真亦假的話里包含了多少乾坤,夠叫人咂摸回味的了。

皇帝垂眼看看這橄欖核兒,想高興,高興不起來。裡頭大有可疑之處,但不知怎麼,他已經不想追究了。

宮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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