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壹·大暑是你給朕上夜,不是朕給你上夜 七

此話一出,不單嚶鳴愣在那裡,連皇帝也被自己的口不擇言嚇住了。

難不成是太久沒有翻牌子的緣故嗎,皇帝自覺近來心浮氣躁,看見她,常有一種想法辦了她的念頭。當然這種念頭很危險,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夠,可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出錯,尤其是面對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出了毛病,這個四六不懂的丫頭,又有哪一點能激發出他的熱情來。然而世上的緣法就是這麼奇怪,前一刻還百般嫌棄的人,轉過個兒來就成了眼珠子,成了連做夢都想據為己有的人。

她大概有點慌吧,皇帝礙於面子咬牙堅持著,其實心裡比她更慌。他很怕她會參透他話里的隱喻,又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心,希望她最好能有所察覺。他猜不到她接下來會怎麼應對,但正是這種未知,對他來說具有無比的吸引力。

嚶鳴手裡還托著紅漆盤,有些為難地歪了頭。

她進宮有程子了,在家時家裡爺們兒都是至親,沒人會當著她的面說什麼葷話。進了宮就不一樣了,宮裡大太監們雖然個個知禮守規矩,底下的小太監卻不然。他們牙尖嘴利,笑鬧起來口無遮攔,越是沒有的東西,他們越喜歡調侃。所以皇帝一說敗火,幾乎不用考慮,她就知道絕無好話。

這鬼見愁是真給逼急了吧,如今竟沒挑揀了嗎?嚶鳴笑了笑,哪兒能呢,無非是借著自己是男人,有意讓她難堪罷了。

她趨身,把蓋碗放在東牆的螺鈿荷花藕節方桌上,揭開蓋兒說:「這玫瑰甜盞子做得真好,糖鹵過的花瓣都發開了,這會子還能看清脈絡呢。」

皇帝料她又在打這甜盞子的主意了,寒聲道:「不許你吃。」

嚶鳴不由嘟囔,這人小心眼兒起來真是一點風度都沒有。她把蓋子重又蓋了回去,垂著眼說:「奴才吃過了晚膳來的,您就是不說,奴才也不會搶您吃食的。」

這個誰知道,她每做一件事都有她的目的。剛進宮那會子,他誤以為她是個簡單的姑娘,誰知時候越長,就越發現她雞賊。他一直自詡看人很准,沒想到這回終於看走了眼。她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鑽進了他的後院,往後會怎麼折騰還不知道呢。他一頭擔憂,一頭又毫無把這毒瘤清理掉的想法,因為清理了就玩兒不成了。皇帝最近尤其喜歡玩兒這個字眼,就算有時候受了她的算計,也不能斷了他繼續找樂子的決心。

「主子的意思,是要幸了奴才吧?」在皇帝幾乎忘了剛才的對話時,她忽然蹦出來一句,然後毫無半點羞怯之意地,坦然地望著他。

皇帝被她從天而降的一句話砸暈了頭,一時竟怔忡著,有些跟不上她的路數了。

嚶鳴很把這個問題當回事,因為早晚要面對的,不管將來能不能順利登上繼後的位置,她既進來了,橫豎要充後宮。充後宮,無非就是翻牌子做的那檔子事兒,如果皇帝對她沒意思,那是最好,各過各的相安無事。但若是皇帝要行權,她也沒什麼可反對,這世上同床異夢的夫妻多了,多他們一對也不算什麼。

但這種事,一切都得有前提,她掖著兩手,神情莊嚴地說:「奴才是主子旗下人,主子要幸奴才,是奴才的福分。不過奴才也是詩禮人家出身,不能平白無故讓主子幸了,您得有個說法兒。主子是一國之君,這種事兒不能混來,奴才有奴才的骨氣,主子也有主子的體面。」

她不卑不亢,侃侃而談,這讓動了一點小心思的皇帝感到十分難堪。

她說的沒錯,雖然她是因薛家的緣故被送進宮來的,卻也是重臣家的閨女,無名無分的,怎麼能叫人家侍寢呢。皇帝以前在情事上從未費過腦子,後宮的那些嬪妃比他更主動,因為機會難得,誰不上趕著伺候他?可她不同,封后的詔書還沒下,她算不得自己的後宮,倘或這會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和大街上強搶民女有什麼不同?

皇帝別開了臉,「朕早就說過,你滿腦子齷齪,朕都替你臊得慌。敗火難道只能靠臨幸嗎?食療有的是法子,你偏要拿自己做藥引子。上回太皇太后說你對朕有想法,朕全沒往心裡去,如今看來你是真的肖想朕,巴巴兒衝到朕寢室里來,你想做什麼?」

嚶鳴被他倒打一耙,一時只能沖他乾瞪眼。

說起那回的事兒,確實不堪回首。本以為大家都別言聲,這麼囫圇著過去就完了,沒想到他竟還舊事重提,就很讓她面子上掛不住了。她尷尬地紅了臉,「奴才是來給您送甜盞子的,沒想藉機對您幹什麼。上回太皇太后和您說的那事兒……」

「別說了。」皇帝專橫地打斷了她,「朕不想聽你辯解。」

說到根兒上,還是因為不想聽她否認罷了。那天在頭所殿檐下,他真是聽得夠夠得了,這輩子不想再聽第二回。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老臉沒處擱,他聖明了一輩子,大風大浪都見識過,卻因這麼一句訛傳險些連帝王的尊榮都喪盡了。

還好沒被戳破,他慶幸地想,她不知道他去過頭所,也不知道他親耳聽見了她的那席話。現在這事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兒了,待事態涼一涼,他又覺得可以拿住這個把柄,也許能反敗為勝。

對於嚶鳴來說,可以開誠布公的時候不讓解釋,比吃了蒼蠅還難受。這個誤會捂住了還則罷了,要是挑開了說,自己成什麼了!可是沒辦法,他不許她吱聲兒,她也不能抗旨,於是憋屈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皇帝見她知情識趣,感到十分滿意,趁著這次的大好機會,先得向她重申一下自己的立場,「你一次又一次壞了朕翻牌兒的雅興,想必還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先頭朕抬舉貴妃叫你吃味兒,後來朕要御幸後宮,你也不受用。朕知道,女人三從四德,你往後全指著朕呢。可你的心胸應當開闊些,朕是帝王,江山社稷在朕一身,朕也有迫不得已的時候。」

嚶鳴臊眉耷眼聽他歪曲,心裡很不是滋味。

「主子的難處,奴才何嘗不知道,白天日理萬機,到了晚上還得填主兒們的虧空,要數辛勞,天下沒一個人賽得過您。其實奴才也是知書達理的,」她萬分真誠地說,「奴才盼著主子龍馬精神,您每回翻牌兒,奴才都替小主們高興呢。頭一回寧主子的事是奴才錯了,二回是您自己叫去的,也怨不著奴才。今兒呢,您不是都讓怡嬪坐下了嘛,奴才慣會看眼色,料著八成是要留怡主兒伺候……您瞧,奴才回回都真心實意盼著主子遍灑甘霖,不敢存半點私心。至於回回砸鍋,裡頭還是您的緣故居多,奴才不敢擔這個罪名。」

所以什麼是小人嘴臉?這就是!還慣會看眼色,她到底長了雙什麼眼睛?該不是雞眼吧!

皇帝冷笑連連,「你可真說得出口啊,如今全是朕的不是了?朕問你,你頭回收了寧妃八錢銀子,這回又收了多少?」

嚶鳴說沒有,「這回奴才一文錢也沒收,您可以傳問瑞生和我跟前丫頭。從昨兒到今兒,奴才不是在養心殿就是在他坦,沒和任何人有過接觸。」

「一文錢都沒收?」皇帝品咂出了更叫人氣悶的真相來,「看來你拿朕走了回人情,打量朕不知道?齊嚶鳴,你可真是喪心病狂,什麼喪良心的事兒你都干,難道你就不敬畏凜凜天威,不怕朕要了你的腦袋?」

這大概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吧,遇上了這麼個胡攪蠻纏的主兒,簡直像秀才遇到了兵。做奴才的,最要緊一宗就是學會揣摩主子心思,她琢磨了半天,最後遲疑地問他:「主子不悅,難道是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值錢了?」

這下皇帝又給氣得噎住了,他捂著胸口沖她指點,顫聲說:「好……好,齊嚶鳴……算你厲害,你給朕等著!」

類似這種恐嚇一向十分奏效,因為越是未知越是恐懼。嚶鳴膝頭子一軟,「奴才又說錯話了……」

「站著!」皇帝見她要跪,厲聲道,「你多番對朕不恭,以為一跪了之就能贖罪?朕用不著你跪,自有法子懲處你。現在你給朕滾出去,還戳在朕眼窩子里,是想氣死朕?」

就這樣,嚶鳴被罵出了又日新。邁出前殿的時候看見德祿站在門外,雙眼空洞地望著天幕,她喚了他一聲,「諳達?」

德祿點點頭,「您看這天棚,做得真大真精細。」

嚶鳴也抬眼瞧了瞧,由衷地表示贊同。

「那您叩謝萬歲爺天恩了嗎?」德祿悲傷地說,「畢竟這天棚是為您才搭的。」

關於這點嚶鳴還是很感激皇帝的,萬歲爺日理萬機,能想得如此周全,哪怕是為了逼她每晚上夜,也該好好謝謝他。可剛才的會面不是不歡而散了么,她乾笑了下,「先頭我給忘了,本想向主子道謝的,可怹老人家瞧我又不順眼,把我給趕出來了。」

德祿依舊很悲傷,「您這麼的,會傷了主子的心的。」

嚶鳴怔了下,發現事態嚴重,小打小鬧可以有,真是得罪得太過就不好了。想了想,重又折回明間里,隔門叫了聲萬歲爺,「多謝萬歲爺顧念,給奴才裝了天棚,往後奴才就不怕有蟲子啦。」

結果裡頭悶聲一哼,「別給自己找臉了,誰說裝天棚是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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