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壹·大暑是你給朕上夜,不是朕給你上夜 二

最近三慶常看見萬歲爺咬牙切齒的樣子,頭回見了肝兒顫,二回見了手腳哆嗦,三回四回已經沒有那麼可怖了,只是覺得嚶姑娘脖子硬,是個刺兒頭。這世上有誰這麼招惹皇帝,還能活得好好的?只有她了。

「主子爺,要不要這會子就把姑娘叫來?」御前的人,很好地貫徹了德祿的思想,萬歲爺和嚶姑娘一旦鬧彆扭,絕對不能把問題留過夜,必須當天解決。因為嚶姑娘點了火,她拍拍屁股回頭所殿睡安穩覺去了,留下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時刻要冒觸怒萬歲爺的大風險。為了他們這些當差的能過安生日子,就得把嚶姑娘直接揪來,橫豎萬歲爺不會對她怎麼樣,至多罵上兩句,事兒過去天下太平。

可皇帝呢,往往火冒三丈的時候不願意見那個二五眼。人被怒火沖昏了頭,容易犯錯誤,不管是辦事還是說話,但凡有一點漏洞,她都能往裡頭鑽。和她打擂就得冷靜,首先不能亂了方寸。畢竟你對她有情,她完全感受不到,在她心裡你就是憋著壞的死對頭,既然如此,還不如扮演好那個角色,至少別露出馬腳,讓她看笑話。

徐徐長出一口氣,皇帝搖頭,「今晚上她還得掐時候呢,不用傳她,她自然要來的。」

皇帝如今的後宮裡,除了新晉位的貴妃還有大阿哥生母恭妃,就數寧妃最有體面。當然體面這種東西很虛,皇帝跟前是毫無作用的,不過在東西六宮中憑著娘家的勢和自身出手闊綽,花錢買臉罷了。

寧妃的娘家很闊,內務府富家,聽聽,連姓都顯得那麼有錢。內務府當著皇帝的家,紫禁城內一切吃喝拉撒全憑內務府指派,因此寧妃在宮裡想橫著走,就沒人敢讓她豎著走。

至於皇帝呢,御幸嬪妃其實很簡單,他從不在女人身上花心思,反正一應事物都由敬事房料理,他是到了什麼點兒就辦什麼事兒。宮裡沒有哪個嬪妃喜歡背宮,寧妃自然也不例外,但別的嬪妃必須遵守的規矩,她卻能仗著她阿瑪的排頭搞例外。整個敬事房都在她阿瑪手底下,馱妃太監就算長了十個膽,也不敢上手背她。因此這些年輪著她侍寢,她都是走進養心殿圍房的,最後要入寢殿時,才按制裹上被褥,由敬事房的人送上龍床。

今天皇帝翻了她的牌子,消息傳到景仁宮後,宮裡就預備起了香湯沐浴更衣。都收拾停當了,踩著落日的最後一縷餘暉上養心殿,從遵義門進去,不上明間前溜達就不會遇見皇上。寧妃算是熟門熟路的,她從東圍房的廊檐底下穿行,回頭看一眼,外頭才剛上燈籠。這會子萬歲爺不知在幹什麼,但願政務早早撂了手,別再叫人等到半夜吧!

唉,外頭瞧著花團錦簇,誰知道嬪妃不好當!寧妃輕吁著,邊解披風領上金扣,邊邁進門檻,結果一抬眼,嚇了一大跳,裡頭有人笑眯眯站著呢,見了她蹲身行禮,「給寧主兒請安。」

寧妃愣住了,瞠目結舌,不知該怎麼應對。

這不是齊家那個丫頭嗎,這會子她怎麼在這兒?她進宮來是預定了繼皇后名分的,眼下她沖她行禮,她倒是坦坦蕩蕩心甘情願,寧妃自己卻慌了手腳,受著不好,還禮又不好。

「小主兒想必很納悶,不知道奴才為什麼在這兒。」嚶鳴笑道,「奴才受老佛爺的指派,上御前當差來了,專管敬事房呈敬綠頭牌事宜。今晚是頭回上值,正逢小主兒侍寢,可不是緣分么。」

寧妃的腦子都炸了,這是什麼屎一樣的緣分,簡直叫人毛骨悚然。她不是來當皇后的嗎,當就得了,怎麼還管上綠頭牌的事了?將來萬歲爺翻了誰的牌子,幸了誰,皇后不單心裡有賬,還天天瞪眼瞧著,這麼下去日子怎麼過?寧妃現在只是惱,怪自己不像恭妃那個包打聽,宮裡什麼新鮮事兒她都知道。自己消息不靈通,蒙在鼓裡,還上趕著給敬事房塞銀子上牌子,誰成想一上來就犯到太歲手裡……這事兒齊嚶鳴知道了,皇上應當還不知道吧?寧妃心裡惴惴的,料她這會子處境尷尬,應當不會和皇上談及這件事兒的。

結果她又是神來一筆:「小主兒真是深得萬歲爺寵愛,這宮裡只有小主兒得了走宮的殊榮。」

寧妃這才想起來自己違制,也叫她拿住了把柄。這是老天爺派來消滅後宮的天魔星吧!寧妃一肚子怨氣,心說你這會子還不是皇后呢,抓誰的包兒!便也不賞好臉子了,冷冷一笑道:「姑娘才是獨一份兒,主子爺待見您,把您留在御前。倘或晉了位分,得和咱們一樣在後宮裡頭等御幸,要見上一面可難。只是我也替姑娘著急,不拘怎麼,有了名分,像春貴妃似的,好歹是主子爺宮裡的人。姑娘這樣的算怎麼回事兒呢,不是女官,也不是妃嬪,如今還頂了太監的差事,這也忒叫人不是滋味兒了。」

嚶鳴品咂出了她話里的刺兒,琢磨了一下,笑道:「可不嘛,您說中我的心事兒了。回頭您進去侍寢,要是有機會,還請替我美言幾句。往後您的牌子我自會替您遞上去,算我對您的貼補。」

貼補?貼個膏藥!寧妃涼涼笑道:「姑娘客氣了,咱們這號人,在主子跟前可沒什麼臉。您托我,還不如托貴妃娘娘。貴妃娘娘眼下聖眷正隆,她說話比我好使多了。」

嚶鳴碰了釘子也不惱,還是笑模樣,欠身道:「那主兒先更衣,奴才替您瞧瞧去,看主子爺這會兒忙完了沒有。」說罷慢慢退出了東圍房。

皇帝還在勤政親賢疏離公務,透過窗上垂掛的綃紗,隱約能看見南炕上盤腿而坐的身影。她進了明間,三慶在隔扇門前站著,德祿在裡間伺候,大約正躬身磨墨吧,只看見一個撅起的屁股,和一幅蟒袍的後擺。

嚶鳴瞧瞧三慶,三慶會意了,朝門內通傳:「稟萬歲爺,嚶姑娘來了。」

裡頭沒言聲,德祿仰過身來笑了笑,嚶鳴便趨步上前,進梢間蹲了個安道:「萬歲爺,寧妃娘娘來了,這會子正更衣呢,打發奴才來瞧瞧您忙完了沒有。」

皇帝聽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更衣?打發你來瞧瞧?」這些詞兒在侍寢的當口全是不應該出現的,妃嬪脫光了抬上龍床,何來更衣一說?至於催促皇帝更是大不敬,這人為了八錢銀子如此賣力,愈發讓皇帝覺得她沒出息,掃臉透了。

皇帝啪地一聲闔上了摺子,沒好氣兒地眯眼看著她,「照你的意思,朕這會子就該去御幸是不是?」

嚶鳴遲疑了一下,「您翻牌子,不就是為了天地一家春嗎。」

「天地一家春?」皇帝差點被她氣笑了,真是好雅的詞兒,這也被她想到了。他扶了扶額,從三慶回稟內情起,他就一直憋屈著,堂堂一國之君被她以這樣低廉的價格售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要理論,又說不清道理,只得恨聲反駁,「那個牌子是你塞進朕手裡的,不是朕翻的!」

嚶鳴想了想道:「那您也留下了呀,既留下了,傳寧妃娘娘過來侍寢有什麼不對?」

「你八輩子沒見過錢?就瞧著那八錢銀子?」皇帝終於忍不住了,沖她大喝了一聲,「你收受賄賂,拿朕當什麼?你等著,朕總有一天好好收拾你。還有你那雙貪墨的爪子,也一併砍了才好。」

嚶鳴嚇得把手背到了身後,「主子怎麼了,這麼好的夜色,您惱什麼?」

不高興的時候,十五的月亮也說難看,如今賺了一點兒小錢,狗啃了的也說漂亮。皇帝看著她,雷霆震怒發泄不出來,氣得自己臉發白。

嚶鳴猶豫著支吾:「那寧主子那裡……」

「去瞧瞧她脫光了沒有,脫光了讓敬事房的把她送回景仁宮去。打發人申斥她,問問是誰給了她膽子,不得朕准許擅自走宮的?還有她賄賂敬事房一時……」皇帝狠狠盯著嚶鳴說,「既然她有錢,讓她給潭柘寺觀音像重塑金身。打今兒起,三個月內不許她上牌子,誰再敢在朕耳朵邊上念叨寧妃,就罰她去景仁宮和寧妃作伴。」

德祿聽了令,縮著脖子道嗻,慌忙上圍房傳話去了。餘下嚶鳴提心弔膽地從荷包里掏出了那塊銀子,雙手呈敬上去,擱在了皇帝面前的炕桌上,「小主兒賞的,奴才不收,怕惹小主兒不高興。奴才是想既拿人錢財,就要給人辦事,這點做人的規矩奴才知道,所以……奴才往後再也不敢收人銀子了,請萬歲爺開恩,饒了奴才這回吧。」

皇帝冷冷一哂,「你才上值,就知道收受賄賂,想必是敬事房早有這個先例,你是依慣例辦事吧?」

「不不不,」嚶鳴是很講江湖義氣的,絕不會輕易拖累了敬事房的人,大包大攬道,「昨兒陳諳達教我規矩,後來他出去了一趟,景仁宮的宮女就是這個當口過來的。奴才剛到內務府,又聽說寧妃娘娘是內務府總管富大人家的小姐,料想裡頭八成有她自己的規矩,也沒好多問。陳諳達回來之後還怪奴才來著,說後宮這麼多主兒,開了先例後頭剎不住,要是個個送利市,差事就不好當了。奴才也後悔,可錢收都收了,也還不回去,只好下不為例了。」

還下不為例,她倒挺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的。雖然她自圓其說,仍舊讓皇帝看出了漏洞,「寧妃知道你的身份,賄賂你只給八錢銀子,說不過去吧!她是不是得罪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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