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夏至朕對你沒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三

「撞邪了?」皇帝不得不從冗雜的公務間分出精神來,聽那些關於她的奇談怪論。

小富也不敢說得很肯定,只道:「奴才是這麼琢磨來著。今兒白天的飲食很清淡,且又是御膳房預備的,姑娘都跟著主子爺的食譜,主子爺這會兒好好的,怎麼姑娘身上就不好了呢。」

皇帝沉默了下,心說她不就是紫禁城近來最大的邪祟嗎,這樣的人,能撞邪才奇了。

「你瞧見人沒有?她詭計多端,說的話只能信一半。」

小富想了想道:「奴才從門帘子的縫兒裡頭看見了,姑娘一臉菜色,沒什麼精神頭,松格說她肚子疼,還吐了一回……」

御前當差的,習慣把尋常癥候說得更嚴重一些,皇帝蹙眉道:「不過是腸胃不適,和撞邪有什麼相干?打發個太醫過去瞧瞧就是了。」

小富看了德祿一眼,囁嚅道:「奴才已經讓人傳趙太醫過去請脈了,自己先回萬歲爺跟前復命。奴才是想,腸胃不適雖是小事兒,可要緊一宗,今兒姑娘下過地宮的。地下陰氣重,這一行就嚶姑娘一個女孩兒,奴才是怕……萬一克撞了什麼,心裡頭有數,治起來能對症下藥。」

撞邪了怎麼治,無非是跳大神。眼下回京才走到半道上,上哪裡給她找跳大神的去!帶著女人上路就是麻煩,皇帝有些煩躁,也不知她是真病,還是知道要秋後算賬了,有意裝病。不過鬼神之說,倒也不可全然不信。

他隨意翻動書頁,略頓了下對德祿道:「你去瞧一眼,弄明到底是什麼癥候,倘或真撞了邪,即刻來回朕。」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看完了讓趙鼎進來回話。。」

這是怕中間轉述不夠明晰,要親自過問病情啊。德祿最是體人意兒的,忙應個嗻,火急火燎趕往了嚶姑娘所在的小帳。

裡頭太醫剛請完脈出來,正站在帳前費思量呢,見了德祿拱手說諳達,「您是奉皇上之命來的?」

德祿說可不,朝裡頭望了眼,「姑娘的病症兒嚴重么?」

趙太醫歪著腦袋說:「姑娘瞧著身底子好得很,不像得病的模樣。據她自個兒說肚子疼,我診了半天,似乎沒有血虛的癥候……」

德祿明白過來了,裝病無疑。他笑了笑道:「萬歲爺關切得很,趙大人隨我上御前復命吧。」

趙鼎說是,邊走邊猶豫,琢磨不出頭腦來,只好去討德祿的主意,「依諳達看,我該怎麼回皇上才好?」

德祿抬眼看看天上月,料著真說是中邪,鬧不好這會子就要開拔趕回京里找薩滿太太,旁的倒沒什麼,別嚇著了後頭的太皇太后老佛爺。可直說姑娘裝病,回頭又得揪到御前挨罵受罰,瞧著也怪不落忍的。

「唉……」德祿嘆了口氣,「趙大人不擅女科吧?姑娘說肚子疼,又不好直說是怎麼回事兒,想是不方便吧!」

趙太醫一點就透,見了皇帝也答得行雲流水,「姑娘脾氣不健,腎陽不足,又加寒濕之邪入侵,故而氣血凝滯,行經不暢。不過皇上放心,不是什麼大癥候,進點兒健氣暖體的東西就成了。」

皇帝有些尷尬,原來是女人病,竟也巴巴兒報到御前來,實在可笑。他心裡略松泛了些,「既然病症查出來了,就開方子吧。」

趙太醫躬身道:「稟皇上,這種病症不必開方子,眼下就有現成的解藥。拿黃酒加薑糖,熬上一碗熱熱的喝下去,不消一個時辰百病全消。」

小富是人精,知道萬歲爺這刻在想什麼,立刻狗搖尾巴地說:「主子爺,奴才這就吩咐膳房熬湯去。」說完縱起來出去傳令了。

三慶送趙太醫出大帳,御前眼下也沒旁人,德祿上前兩步說:「萬歲爺,嚶姑娘跟前的丫頭遇事容易慌神,且那個小帳地上就鋪了一塊厚氈,姑娘身子虛,躺在上頭養病,怕越養越病。萬歲爺瞧,要不要把嚶姑娘挪進行在?萬歲爺賞她一張榻,人不貼著土了,好得興許能快些。」

皇帝是仁君,加上齊嚶鳴又是太皇太后跟前得臉的,別回了宮還病歪歪的,惹太皇太后擔心。於是皇帝十分勉強地准了,並命人在榻上加了一條毯子。德祿領了命便又上小帳去,隔著帘子往裡頭傳話:「嚶姑娘,萬歲爺有恩旨,准姑娘上行在大帳里過夜。」

帳里的嚶鳴正和松格進吃的,聽見德祿的話,嚇得手裡肉乾都掉了。定定神,她又追問了一句:「諳達說什麼?我沒聽真周。」

德祿說:「姑娘,主子准您上行在過夜,說小帳里席地而睡對姑娘身子沒有益處,大帳里有睡榻,姑娘上那兒睡去能好得快些,不耽誤明兒上路。」

嚶鳴的腦子都炸了,沒想到裝病都逃不過皇帝的魔掌。她眼下就想自自在在不必面對他,本以為他見她磋磨不起了,能暫時放過她,結果倒好,乾脆讓她住進行在,這股死了都得挖出來鞭屍的執著勁兒,真讓人覺得可怕。

她不想去,遲疑著說:「諳達替我謝謝萬歲爺恩典,我這會子都躺下了……」

德祿說:「姑娘就別難為我們當奴才的了,我只管來傳話的,不敢幫著姑娘抗旨。天底下那麼多女孩兒,哪個得過主子爺這樣恩典?您得領主子爺的情兒,跟著上御前謝恩去吧。」

謝恩,強加於你的所謂恩典不過是繁花妝點的大坑,可惜你就算參透了,也還是得笑著往下跳。嚶鳴沒辦法,拖著沉重的步子從小帳里走出來,有些為難地對德祿說:「諳達,您看我還是黃花大姑娘,這會兒上萬歲爺的大帳里過夜,叫人說起來成什麼了!」

德祿嗐了聲,「姑娘心思重了不是,那可是萬歲爺,不是外頭尋常爺們兒,誰還敢背後議論您不成?您只管踏踏實實的,先顧好自己的身子是正經。說句打嘴的,您如今和萬歲爺……也不怕人議論。就像御前那些司寢司帳的,哪個不是近身伺候,哪個不是有頭有臉?您比司寢司帳的體面百倍千倍,這會子該是人人眼熱您,您怕什麼的。」

眼熱她天天得忍著噁心和皇帝周旋?眼熱她天天水深火熱飽受委屈?嚶鳴苦笑了下,又想和松格訣別了。松格一臉愛莫能助,只能感慨主子實在點兒背,愁眉苦臉地替她整了整儀容,把她送到了那頂巨大的牛皮帳外。

「嚶姑娘,」德祿笑著提點,「您這會兒身上好些沒有?」

嚶鳴光顧著生悶氣,竟忘了裝樣了。聽見德祿的話,下意識抬手掩了掩肚子,「謝謝諳達關心,還是老樣子,要不了命的。」

德祿點頭,「那快進去躺下吧,萬歲爺命小富給您熬湯去了,過會子就來。」一面說,一面將門上垂簾挑高些兒,「姑娘請吧。」

又上這兒來了,嚶鳴只覺渾身都打不起精神,好像真要病了。她想好了,要是皇帝問起就說好些了吧,至少不必留在帳里過夜。真要是明早從行在邁出去,那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最好的朋友才下葬,當晚就自薦枕席,她受不了別人這麼戳脊梁骨。這皇帝最惡毒之處就在於此,橫豎這種事上男人不吃虧,只有女人折損顏面罷了。

她是負著氣的,進去後面色不佳,見了皇帝也做不出笑模樣來,這讓皇帝覺得她確實是病了,並且病得不輕。身強體壯的時候怎麼擠兌都可以,生病了再折騰,怕她會撐不住,萬一一氣之下死了,那就不太好了。

她蹲安,皇帝說免了,因為她得的病過於私密,皇帝作為男人,有點不大好意思。

「准你躺著。」皇帝說,往西邊瞥了眼。那兒有張長榻,上頭鋪排好了坐卧的用具,看上去舒適溫暖。

嚶鳴呵腰說:「謝萬歲爺恩典,奴才這會兒還撐得住。」就是不肯挪步,低著頭,僵直地站在原地。

皇帝很不喜歡她這種沒眼色的樣子,賞了她臉,她又擺起譜來。

「過去躺下。」皇帝寒聲道,「要是不願意躺著,就上外頭站著去,站在御前侍衛對面,讓他們瞧著你。」

御前侍衛是寸步不離行在的,大帳前尤其多,整隊戍守如銅牆鐵壁。眾目睽睽和面對皇帝相比,究竟哪個更難熬呢?嚶鳴計較了下,老老實實在榻上躺了下來。當然躺也躺得極不安穩,她一向守禮,從不在母親和丫頭以外的人面前躺著。這回被迫橫卧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種尊嚴受到踐踏的感覺更勝養心殿頂硯台罰跪,她臊紅了臉,難受得直想哭。

皇帝垂眼看她,見她這模樣,納罕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臉這麼紅,是什麼道理?」

德祿的下巴差點驚掉下來,榻上的人更想哭了,頑強地說什麼都沒想,眼裡卻要水漫金山。

皇帝不擅長安慰人,看她今天可憐,決定暫且放她一馬,「你放心,朕不會趁人之危的,朕對你沒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德祿的臉徹底垮了下來,心說一個人一輩子過得太順風順水,有時候難免自負。照說萬歲爺有過皇后,嬪妃也十幾個,不應該是這樣的,可萬歲爺照舊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女人相處。也是的,往常御幸和召見臣工沒什麼兩樣,膳牌隨便翻一翻,到了點兒大紅鋪蓋捲起侍寢的嬪妃送進去,掐好時候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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