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芒種窩頭就月亮 四

這是遭了難了,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可不得蔫嗎,把太皇太后的印章給弄丟了,這是掉十回腦袋也補救不回來的大罪。

嚶姑娘畢竟是個機靈人兒,她隨扈行走,這一大群人馬,哪個是沒有根底的?這種地方能丟了東西,就說明是有人有意下絆子。那麼這個下絆子的人是誰呢,幾乎不用考慮,當今萬歲爺無疑。至於萬歲爺為什麼要下這樣的狠手,還不是因為她那句「回民」,徹底把萬歲爺給得罪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這兩個人就這麼你來我往地對掐,誰也不認輸,誰也不怯場。並且如果最後姑娘如太皇太后所願封了繼皇后,可以預見,帝後還會這麼不依不饒地較量下去,直到一方徹底繳械投降。小富本以為這位和先皇后的不同,僅在於這位更頑強,也更耐摔打,結果到最後發現不單如此。嚶姑娘有那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度,她自己可以一點兒不生氣,臉上笑著,就把柴火堆點著。這是何等膽大妄為的創舉,就這一點來說,小富是非常佩服她的。

當然痛快過後總得付出點代價,萬歲爺把她保命的印章弄到手了,小富將「萬國威寧」呈敬上去的時候,分明看見了萬歲爺眼裡的寒光,折變一下,大概就是「齊嚶鳴,朕要你哭著求朕」的意思吧。

現在人終於來了,萬歲爺出氣的時候也到了,今兒一天別說萬歲爺,連他也百抓撓心。尤其太陽落山那會兒姑娘又見了海大人,不知道回頭這件事兒該拿什麼來相抵,鬧得不好,就是皇后的位分。

小富自己心裡瞎琢磨,抱著拂塵看了她一眼,「姑娘,今兒萬歲爺龍顏不悅,回頭您進去了,說話千萬軟乎點兒,不為您自個兒,為您阿瑪。」

嚶鳴挺好奇,她的印章被他偷了,自己還沒不高興呢,他倒不高興上了?

「為什麼呀?」她問,「是這行宮不稱萬歲爺的意兒么?橫豎住幾晚就要走的,將就將就不也過去了么。」

小富搖頭,「不是為這個,是有旁的不順心。」

「那一定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嚶鳴得出了結論。

小富覺得她是有意和稀泥,灰心地說:「姑娘別往別的地方想,就往您自個兒身上想。」

嚶鳴思忖了下,那就是見了海銀台的事給捅到皇帝跟前去了,她雖也覺得自己欠妥,可見都見了,能怎麼辦!這裡不像紫禁城,沒有那麼多的門禁,也沒有層層守衛不讓走動的令兒,她就那麼溜達溜達,一不小心遇上了,也不是什麼大罪過吧!

橫豎小富透了底,她心裡也有了防備,軍機大臣退出大殿的時候,她老老實實站在月台上候著,心裡還在嘀咕,不知皇帝會不會見她,倘或不見,她是不是應該站到天亮,以表決心。

松格對主子的前途未卜充滿憂慮,「您這回可得留神,防著萬歲爺下死手整治您。奴才在外頭聽信兒,您要是不成了,就大聲告饒,奴才聽見了立馬去搬救兵。老爺不也在城裡么,萬歲爺瞧著老爺往日的功勛,也不好意思殺了您。」

嚶鳴眨巴了一下眼,覺得自己真不幸。都說讓她當皇后,可她在那個鬼見愁跟前哪敢充人形兒!她天天提心弔膽,怕自己保不住這顆腦袋,連累她的這個忠僕還得想轍給她搬救兵,說出來可太委屈了。

「你放心,我會活著回來的。」嚶鳴握了握她的手,扭頭看見小富出來了,便迎上去問,「怎麼樣?萬歲爺答應見我了嗎?」

小富說是,「姑娘進去吧,萬歲爺把御前的人都撤了,您那滿肚子話就敞開了和萬歲爺說吧。」

嚶鳴怔了下,心說小富可真是個辦差事的老手,她隨口的一句話,他也照原樣回稟上去了。皇帝撤走了御前的人,怕不是要聽她說心裡話,是要和她明刀明槍的來了吧。畢竟吵起來不好看,也不好聽,萬一又碰上她出言不遜,怕面子下不來,把人都叫散了,也可免於折損了帝王威儀。

「萬歲爺想得真周到。」她笑了笑,「這麼著也好……」

松格凄凄慘慘地目送她進宮門,簡直像在目送她押赴刑場。小富瞅了松格一眼,「你哭喪著臉幹什麼?不為你主子高興嗎?」

松格不明白有什麼可高興的,疑惑地看著小富。小富的眼神滿含鄙夷,「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跟前沒人好辦事兒,萬一萬歲爺把你主子幸了呢?」

「啊?」松格還是一臉茫然。

小富嘿了聲,「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幸了,就是臨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松格感覺手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麼不對付,還能『幸』?」

小富得意地揚了揚眉,「那可不一定。」

所以主子的名聲,有時候就是被這類奴才帶累壞的。這是什麼地方?皇帝現在又是什麼心情?無論如何都扯不到那個「幸」字上頭去。

行宮的正殿規制是放大的養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設寶座,兩頭有暖閣。嚶鳴進來的時候果然四下無人,偌大的殿宇里只有皇帝一個,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龍椅上批閱奏疏,也不知聽沒聽見她的腳步聲,反正看樣子十分不拿她放在眼裡。

沒人通傳,又擔心不合時宜的當口說話會招來橫禍,於是她就靜站著,打算等皇帝把手上這封批完,再開口向他請安問吉祥。等待的這段時候,嚶鳴的腦子一刻也沒閑著,那位主子爺從來不是好糊弄的主兒,她也有些擔心,不知鬧到後頭又會出什麼岔子。

反正從來都是不歡而散,也沒什麼,嚶鳴對任何人都沒有太強烈的愛憎,唯獨這位,可能是從小到大見過的最討厭的人了。可是命運偏要捉弄她,把她送進宮,又結交了他。外頭行走的爺們兒隨便哪個都比他強,倘或真要她填了深知的缺,她就覺得這輩子肯定完了。

很嫌棄地打量一眼,皇帝低著頭,案上燭火照亮他的鬢髮和長眉,即便離了八丈遠,不用看臉也知道這人沒朋友。她輕輕嘆了口氣,討厭又不得不天天面對,今兒對著鏡子梳妝的時候發現自己瘦了,這歲月可真太難熬了。

座上的人終於停了筆,慢悠悠把筆擱在山水筆架上,又慢悠悠闔上了摺子。然後視線投過來,平穩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麼看著她。

嚶鳴沒想去分析他表情里的含義,向上蹲了個安道:「奴才漏夜叩見萬歲爺,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還是那樣的表情,順手拿起下一封摺子,淡聲道:「有什麼話就說吧。」

嚶鳴也沒打算兜圈子,她掖著手說:「萬歲爺,奴才丟了東西,身上和包袱里全翻遍了也沒找見。」

皇帝皺了皺眉,「你丟了東西,是你自己的事兒,上朕這兒說什麼?」

她的嗓音帶了點凄惶,囁嚅道:「那東西太要緊了,否則奴才也不能這麼晚驚動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把老佛爺借給奴才的那方印弄丟了,就是那方萬國威寧……」

她泫然欲泣,平時滿臉的笑模樣,現在倒是不見了,原來她也有害怕的時候。皇帝心裡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為什麼做出來的事兒又那麼不知死活呢?

「那是英宗皇帝留給太皇太后的,你把那方印弄丟了,等著太皇太后拿你開刀問斬吧,朕不管。」

他冷眉冷眼,心情實在很不佳,重新翻開了手上的摺子,也不再看她了。

「可是……」她在底下嘀咕,「萬歲爺不是應當知道這方印的下落嗎……」

皇帝啪地一聲闔上了摺子,「朕怎麼能知道!」

嚶鳴說:「奴才和松格都被人下了葯,昨兒夜裡睡死過去了,醒來才發現印沒了……萬歲爺,扈從人員都是御前的太監和侍衛,這些人哪兒敢這麼干……」

她話沒說完就引得皇帝大怒,「你的意思是朕乾的?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朕乾的?捉賊還捉贓呢,你倒好,張口就來?」

嚶鳴縮了縮脖子,雖不是頭一回頂嘴,但面對皇帝還是讓她感覺到不小的壓力。她只好跪下了,磕了個頭說:「萬歲爺別誤會奴才的意思,奴才是覺得這印太要緊了,萬一真的沒了,那奴才就是死一百回也不能贖罪。求萬歲爺開恩,倘或萬歲爺知道這方印在哪兒就還給奴才吧。奴才一家老小的命全在這方印上頭了,求萬歲爺成全。」

皇帝的手擱在御案上,袖袋裡的印章邊角硌著胳膊,略有些疼。

原本他不過是想給她點教訓,然後看她哭一鼻子罷了,沒有想過當真為難她。畢竟女孩兒膽小,他怕一不小心把她嚇死了,太皇太后跟前交代不過去。本以為她丟了印,應當六神無主哭天搶地的,誰知她竟一點也不著急,白天吃喝不誤,黃昏還去私會了一下男人,可見她多不把太皇太后放在眼裡,多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裡。

既然這樣也好,她想死就成全了她吧。皇帝涼聲道:「這事同朕不相干,你該殺頭還是該凌遲,你自己受著。」抬手指了指殿門,「出去,朕不想看見你。」

嚶鳴直起身來,有點執拗地偏著頭,「奴才不走。」

皇帝愈發拱火了,「怎麼?你敢抗旨?」

她說:「奴才回去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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