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芒種窩頭就月亮 一

這就是將來有可能成為他皇后的人?皇帝簡直有點不敢相信,她能蹲在一口燉鍋前,從鍋蓋邊緣冒出一點熱氣時就伸手候著,隨時預備搶在蒸汽泛濫前掀起鍋蓋。

小小庶女,雖然不像嫡福晉所出的那樣受盡優待,但也不至於淪落得花子似的,蹲在這裡自己做飯吃。她這是在丟誰的臉?人來人往都看著,她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半點不懂得自重自愛?

腦仁疼……那是從腦子正中間擴散開的一種抽痛,抓撓不著,無能為力。皇帝就這樣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負手看著,夜幕如蓋,將他的身影掩在了重重墨色之下。

小富在一旁甚感不安,他舔舔唇,想出聲又不敢,不經意地回了下頭,瞿然發現身後三丈遠的地方竟站滿了無聲無息的御前侍衛們。

這些一等侍衛,全部的職責便是保護行在,扈從皇帝。皇帝在帳中,他們押著綠鞘方頭腰刀,將大帳四周團團圍住;皇帝走出牛皮大帳,則不管去哪裡,只要沒有特旨令他們待命,他們就必須寸步不離緊緊跟隨。

小富有點懵,料著萬歲爺的本意,並不是想帶人來看繼皇后如何生火做飯的。臉面對於主子們來說太重要了,好奴才得替主子保護顏面,他想讓這些侍衛退下,然而御前帶刀侍衛身上都有品階,抬腳比他頭還高,壓根兒不會聽他的。可要是提醒萬歲爺呢,他也沒這膽兒,萬歲爺不出聲就是為了不讓嚶姑娘發現,他要是愣頭愣腦驚著了萬歲爺,那過會兒後脖子就該離縫了。

小富現在只有寄希望於嚶姑娘,盼著她能警醒點兒,至少發現周圍的情況有變,這麼著還能稍稍挽救一下。結果這位倒好,她問:「鬼子姜呢?帶了吧?」

松格也是個糊塗蟲,她專心致志拿通條捅火堆兒,十分得意地說:「不光鬼子姜,奴才還抓了一把熟疙疸,一碟麻仁金絲。三天到鞏華城,咱們一天一個味兒,嘿!」

嚶姑娘顯然對這個丫頭很滿意,點頭說:「就得這樣,萬事想周全,日子才過得美。夜裡有點兒涼了,把斗篷取來吧,萬一受了寒,把病氣兒帶到老佛爺跟前可了不得。」

松格噯了聲,這回終於轉過頭來了,正準備起身,被對面的陣仗嚇得跌坐了回去。

「怎麼了?」嚶鳴問她,「腿麻了?」

松格的臉由白轉青,由青再轉紅,囁嚅著說:「主……主……主子……」

嚶鳴心裡蹦躂了一下,料想壞了,要出事兒。果然回頭一瞧,皇帝陰著臉站在她身後五六步的地方,身旁跟著訕笑的小富。再遠一點兒,隱隱火光照亮數不清的皂靴,那些御前侍衛看大戲似的,緊緊盯著這裡的一舉一動。

究竟哪裡犯沖,真是說不上來。看來冤家路窄不是想避就能避開的,必有一方不依不饒,想盡辦法找不自在,才能真正掐起來。

皇帝垂眼看著她:「你在幹嘛?」

嚶鳴想了想,說怕被毒死,寧願自己做飯嗎?這種話顯然不能隨便出口,還好她機靈,見風使舵地說:「奴才在給萬歲爺熬粥。」

接下來皇帝該是什麼反應呢,必定呲之以鼻,什麼狗不拾的玩意兒,堂堂一國之君,犯得上她瞎操心?然後好好呲打她一頓,說「你自己吃去吧,朕不稀罕」,這鍋粥就又回來了。

在宮裡生活,腦子首先得好使。你說了一句,光推算對方下一句會怎麼應對還不夠,你得接著往後推,推到第二句,甚至第三句,如此就有備無患了。嚶鳴算是個辦事有把握的人,和皇帝幾回交鋒,多少摸著了他的路數,反正至多再吃一回掛落兒,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可這回她顯然推算錯了,皇帝並未如她想像的那樣數落她,反倒心平氣和點了點頭,吩咐小富:「聽見了?打發人端進大帳去。」

皇帝說完,轉身便走。他一離開,那些侍衛也如潮水般退散了,剩下嚶鳴和松格大眼瞪小眼,直咽唾沫——看來今晚的晚飯算是交代了。

不光這樣,皇帝走幾步又回身加了一句:「還有那些醬菜,一併送入行在。」

嚶鳴發現這人真是連腸子都爛了,強盜還給人留一頓棒子麵呢,他這是要趕盡殺絕嗎?

小富得遵旨辦事,抱著拂塵呵腰說:「姑娘別難過,回頭我想轍,給您把鍋送回來。唉,還有您的晚膳,您夜裡吃什麼?膳房預備了蚝油仔雞和鮮蘑菜心,我再給您來份兒羅漢大蝦,再來餑餑二品,今兒是喇嘛糕和杏仁豆腐,您看成嗎?」

皇帝就算在郊野過夜,吃得也是那麼滋潤。他自己受用就行了,幹嘛非要禍害她呢,搶人嚼穀等於殺人父母,究竟有多大的仇,他才處處使壞下絆子,存心尋她的晦氣!

可惜孝敬萬歲爺是她自己說的,怨不了誰,嚶鳴勉強笑了笑道:「不必費心,我們車上還有窩頭,隨便吃兩口就打發了。」轉頭叫松格,「別愣著了,還不照萬歲爺說的,把醬菜拿出來?」

小富知道她給搶了吃的,心裡不受用,可這也是沒法兒,萬歲爺是瞧著後邊有這麼多侍衛,不好駁了她的面子。按說幔城裡頭自個兒生火做飯,這種事也確實是生平頭一回見著。

小富只好寬慰她兩句:「萬歲爺今兒在路上也說,長途跋涉顛騰得厲害,夜裡沒胃口,想吃清淡的。正好,姑娘這兒有清粥,可見姑娘一心想著萬歲爺呢。」他哈哈又乾笑了兩聲,指指那個燉鍋,「奴才就把它端走,敬獻給萬歲爺了?」

嚶鳴灰心地看著一個小太監上來,拿厚厚的汗巾子一包裹,提溜起兩隻銅耳朵就走,那時候心裡疼得像要滴血。

松格把醬菜交給了小富,目送他們走遠,哀致地看了眼主子,「好容易燉成的,說拿走就拿走了。」

嚶鳴嘆了口氣,「拿走燉鍋,比拿走腦袋強。行在裡頭不讓自己開火,也是我疏忽了。」

「那眼下怎麼辦?本指著夜裡喝上一口熱乎的,這回算完了。」

怎麼辦?能怎麼辦?有錢住瓦房,沒錢頂破缸,忍忍也就過去了。嚶鳴舀了一瓢水,把火堆澆滅了,抬頭看月,「今晚上窩頭就月亮吧。」

這時候三慶過來了,見她們主僕一左一右靠著車轅,那形容兒說不出的凄涼。

「姑娘。」三慶說,「別在這兒坐著了,主子爺傳您過去呢。」一面說,一面把個黃油紙包遞給松格,裡頭是醬肉,拿醬肉換醬菜,總算夠意思了吧!

嚶鳴聽了有點遲疑,「這會兒傳我幹什麼?究竟是萬歲爺的主意,還是徳管事的讓你來的?」

三慶嗐了聲,「姑娘可別疑心,假傳聖旨,別說徳管事的,就是乾清宮劉大總管也沒這個膽兒。自然是萬歲爺傳您,想是有事兒要交代姑娘吧,姑娘去一趟,費不了什麼工夫的。」

嚶鳴這時候才不情不願挪了步子,心想老佛爺和太后硬要她隨扈,她來前就想好了,肯定是個苦差事。這趟出宮,除了能走出那片圍牆,見識到江山萬里的廣闊,目前對於她來說,沒有任何可喜之處。白天行走在黃土道上的悶熱,倒並不讓她覺得辛苦,畢竟是為送行深知,就算讓她走著去,她也願意。可歇下來要面對皇帝的刁難,這個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在宮裡時她還能縮在慈寧宮,皇帝想找茬總得顧忌太皇太后,如今她給丟出來了,那還不是耗子落進了蛇窩裡,能不能囫圇個兒回宮,真說不準了。

她腳下躞蹀,有點犯怵,「諳達知不知道萬歲爺找我幹什麼?」

御前伺候的都讓她面子,不像以往拿鼻子眼兒看人,三慶對嚶姑娘絕對的有問必答,壓低了嗓子道:「您別愁,這會子是大出殯,主子爺不會難為姑娘的。至於主子找姑娘幹什麼,咱們做奴才的不敢妄揣上意,橫豎您去就是了。留著神應答主子問話,我和徳管事的都在邊上伺候,萬一有點兒什麼,也會想轍給姑娘解圍的。」

嚶鳴聽了頷首,心裡想著就三天,三天到了鞏華城,大伙兒都忙起來,皇帝就沒閑心找她的茬了。

抬眼往前看,黃幔城中央的牛皮大帳被若干小帳圍拱著,燃燒的篝火錯落,照出一片恢弘的氣象。嚶鳴隨三慶在火盆縱列的甬道上通行,兩掖是門神一樣押刀佇立的御前侍衛。這架勢,在宮裡的時候倒沒有感知,大約她從未踏足乾清宮吧。但在這星垂四野的郊外,實在有種真切的壓迫感。

她低著頭,在眾目睽睽下走過,她一向有臨危不亂的氣度,越是莊嚴,她越是矜重。

門前侍立的太監掀起了垂簾,她邁進去,停在一面牛皮綳成的地圖前。地圖起的是影壁一樣分隔內外的作用,但因皮薄透光,隱約能看見背後跳動的燭火,和坐在案後的朦朧的身影。

嚶鳴沒把精力集中在皇帝的傳召上,反倒扭頭打量起地圖來。她記得阿瑪書房也有江山圖,但其大小絕不能和這面相比。仔細端詳,細線勾勒出綿延的群山,水紋涌動的是海疆,還有玉門關外漫天的黃沙……她竟從來不知道,大英原來有如此遼闊的幅員。

三慶進去通傳,一會兒就出來了,說:「姑娘,主子讓覲見。」

嚶鳴這才收回視線,定了定神斂袍走進大帳深處,蹲了個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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