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小滿你瞧瞧我,有沒有短命相? 二

直腸子說話,乍么實兒一句,要把人說懵的。

嚶鳴懵了,太皇太后懵了,包括同來的嬤嬤和大宮女們,也一塊兒懵了。

太后當初何以不受先帝眷顧呢,也是打這上頭來。她性子又直又沖,常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入宮多年後的某一天,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後半截也慢慢學得收斂了些,但犯起毛病來,照舊能一撅給你撅個窟窿。

跟不跟皇帝這種事兒,不到臨了一般是不說的,因為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變故,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叫人有了念想反倒不好。其實說句實在的,如今看來確實沒有比嚶鳴更合適的,太皇太后和太后私底下也議論過,太后聽在耳里,記在心裡。然後她忽然看見皇帝做了十分不厚道的事,實在欺人太甚了,她就有些微微的怒氣,一個沒忍住,把早就心照不宣的事兒直接說出來了。

太皇太后撫撫額頭,心想真是倒灶啊,皇帝的生母孝慈皇后崩殂後,為了兩姓更好地聯姻,她欽點了這個娘家侄女進宮當繼皇后。她和皇太后的關係,就是民間說的「姑做婆」,親到骨頭縫兒里去了,才能忍受她這種著三不著兩的脾氣。她有時候懷疑,太后的腸子是不是只有三寸長,要不怎麼不知道拐彎兒呢。現如今既然說都說了,好像也不用藏著掖著了,太皇太后在太后一臉等待認同的表情下點了點頭,「對,咱們想等大行皇后入了地宮,挑一個黃道吉日冊封你。」

是「冊封」,不是「晉位分」,這兩者間有很大的區別。太后見太皇太后也發了話,那種知道內情又非憋著的難受勁兒,這刻終於得以紓解了。她是很喜歡嚶鳴的,說不上為什麼,就是稍稍一相處,便打心眼兒里的滿意。

像太皇太后當年給先帝挑皇后一樣,能給兒子做回主,太后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點意義。先頭的孝慧皇后根本輪不著她挑,薛家是當仁不讓,幾乎就像內定似的,不管你們樂意不樂意,大婚就籌備起來了。說到根兒上,她對孝慧皇后的不滿意,並不在於孝慧皇后有多不好,孩子還是好孩子,就是投錯了胎,一個人替她阿瑪擋了所有的煞。嚶鳴呢,雖也有被逼無奈的成分,但她是納辛的閨女,她們一致認定還能接受,因為納辛就算再討厭,其程度也遠不及薛尚章。

皇太后見嚶鳴愕著,笑道:「怎麼了?唬著了?」

總歸做皇后對女人來說,是一輩子最大的成就。太后在這個位置上坐的時間不長,也才兩三年光景,沒咂摸出味道來就升了太后,但當時那頂鳳冠所帶來的榮耀,還是切實感受到的。她覺得沒有女人會不想做皇后,這回皇帝的不老成拿一個後位來補償她,她總該消氣了吧。

結果沒想到,嚶鳴悶著頭說:「奴才怕是沒這福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愣了下,做皇后還不樂意?太后問:「為什麼呀?你不喜歡他?」

嚶鳴看了太后一眼,恨不得這就點頭,可是她不敢,這世上能不喜歡皇帝的,都上閻王殿報到去了。她只有極盡委婉地說:「不是奴才不喜歡萬歲爺,萬歲爺是真龍,奴才巴結還來不及呢。奴才是覺得萬歲爺不喜歡我,他老人家見了我就想收拾我,回頭就是冊封了,奴才怕自己命不夠硬,經不住他老人家揉搓。」

這下太皇太后和太后只好互相對視了,別的姑娘婉拒可能是因為礙於女孩兒的矜持,但她絕對不是,她是被折磨得沒活路了,不敢填這個肥缺。太皇太后很苦惱,她手心裡捧大的皇帝,原不是這樣的呀。

「興許……」太皇太后笑了笑,「這就是皇帝喜歡你的意思呢?」

嚶鳴兩眼睜得老大,又不好反駁,最後一口氣松到腳後跟,「興許……是吧。」

太后喜歡琢磨,她琢磨了半天,覺得這要是真叫喜歡,那她就看不透皇帝了。喜歡你就欺負你,說出去人也未必信啊,只有太皇太后能這麼糊弄人。太后實在,她說得更語重心長些:「今兒鬧得一天星斗,明兒說不準就蜜裡調油。橫豎皇帝心腸不壞,你們再好好處處,時候長了,你就知道他的脾氣了。」

嚶鳴心說這狗脾氣,她是想自尋死路才願意了解他。可眼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這意思,她不好明著硬推辭,便含糊道:「我的事全憑老佛爺和太后做主,這會兒還在皇后主子喪期里,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至於上鞏華城,奴才想隨老佛爺和太后的儀駕走,萬一老佛爺和太后有使得上奴才的地方,奴才好就近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相視一笑道:「咱們知道你的孝心,伺候我們雖要緊,伺候你主子更要緊。他是爺們兒,底下太監再盡心,終不及有個知冷熱的貼心。你呢,咱們相了這麼長時候,知道你仔細,對你是極放心的。你上皇帝跟前伺候一路,回來仍舊回慈寧宮,不叫你上御前去,成不成?」

這可算是連哄帶騙了,旁邊米嬤嬤聽著,心裡也不由得感慨,一前一後的姐兒倆,待遇竟是大不相同。大行皇后從入宮到謝世,著實從未得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這樣軟語溫存的誘哄開解。她那時候也倔,不肯低頭,到後來關係僵得很,太皇太后大不了打發身邊人過去問一問病情,至於皇太后,索性閉關參佛去了。對一個人不待見,最高段數就是眼眶子里壓根兒沒這個人,東西六宮大了去了,想不見,一輩子可以見不著。這位呢,委實是嘴甜,進來就討了後宮兩位主子的好。倘或大行皇后能下得了這樣的氣兒,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嚶鳴是沒辦法了,都這麼說了,她也不能梗脖子硬頂。她想了想道:「那……萬一路上奴才又惹萬歲爺生氣,您和太后都不在,萬歲爺要活剮了奴才,那奴才可就完啦。」

太皇太后說好辦,當即解下了隨身的小荷包,說:「這是英宗皇帝當年賞我的印,要緊時候你就掏出來,能救你的小命。」

那是一方玉石龜紐印,一寸見方,上面刻著篆字的「萬國威寧」。英宗皇帝是太皇太后那一輩兒的,是皇帝的皇瑪法,見了這面印,就連皇帝也不能造次。於是太后敲邊鼓:「哎呀,老佛爺真箇兒心疼你,這方印是老佛爺的寶貝,從來不離左右的。」

看來比尚方寶劍還好使,嚶鳴忙跪下磕頭,兩手高高擎起來,「這回奴才得活了,謝老佛爺恩典。奴才一定好好保管,回來全須全尾歸還老佛爺。」

她知道,這是太皇太后表明態度的一種方式。拿英宗皇帝的印壓制當朝皇帝,誰敢這麼干?太皇太后打定了主意要她伴駕,連印章都用上了,她還有什麼可說的,不接也得接著。

太后覺得皆大歡喜,「這回好了。」

嚶鳴笑得訕訕,「頭疼腦熱的小病症,還要勞動老佛爺和太后上奴才這兒來,奴才真是該死。請老佛爺和太后迴鑾,奴才收拾收拾,這就上慈寧宮伺候。」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得了答覆,心滿意足地走了。嚶鳴請跪安,目送她們繞過影壁,松格方上前來攙扶,長出了一口氣道:「老佛爺對主子是極好的,還給主子留了這方印。往後皇上要是欺負您,您就把印掏出來。」

嚶鳴一哼,「你想造反?」

松格啊了聲,「這麼說……還是不能用?」

嚶鳴搖搖頭,嘆了口氣:「回頭把這印縫在衣角上吧,娘娘大出殯那天起我就不換坎肩兒了,天天兜著它。」

可見這份榮寵也不是好接的,丟了十個腦袋也不夠砍。松格枯著眉,笑得很勉強,「好歹……您的皇后位分是定下了,咱們府上也出一位皇后,側福晉往後能挺腰子了。」

皇后?嚶鳴寥寥牽了下唇角,「你瞧瞧我,有沒有短命相?有我就能當皇后,要是沒有,那我指定當不上。」

松格被她說得嚇一跳,「主子您別……」

嚶鳴覺得自己並沒有說笑,皇后這個位置對旁人來說也許極有體面,對她來說絕不是。她真是從內到外透出對皇帝的厭惡,和這個人只能是冤家死對頭,做不成夫妻。

不過御前的德祿倒是個不錯的人,他特特兒趁著皇帝接見臣工的當口攆到這兒來,給她送了一塊西洋胰子。

揭開包裹了好幾層的蠟紙,裡頭是個張著翅膀耷拉著腦袋的黃頭髮女人,德祿說:「這胰子還是上年大行皇后賞我的,皇后主子人多好,可惜芳年不永……姑娘使這個吧,這胰子不傷肉皮兒,我一直沒捨得用,今兒正好派上用場了。」

松格上去接了,轉頭交給嚶鳴。嚶鳴長在那樣的人家,什麼稀奇玩意兒都見識過,這洋皂是御供的,比外頭的更香些,其他倒也沒什麼。不過聽說是深知賞的,到了她手裡就尤其顯得珍貴。她低頭看著,喃喃說:「大行皇后賞的……」

德祿說可不,「咱們做奴才的皮糙肉厚,這胰子用在咱們身上糟蹋了。上年主子爺打發我給大行皇后送金雞納霜,大行皇后隨手賞了我一塊。我是想著,好些事兒冥冥中有定數似的,大行皇后的東西臨了還是交到了姑娘手上,想是大行皇后有預見,姑娘早晚有一日能用得上吧。」

嚶鳴惘惘的,最後笑了笑道:「多謝諳達了,既這麼我就收下了。」

松格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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