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穀雨嚶姑娘把主子爺賞的鴨子供起來了 一

宮裡處處都有眼睛和耳朵,私房話不能讓第三個人聽見,掉眼淚也不能讓第三個人看見。

她低低一聲啜泣,松格把手裡的羊角燈放得更矮了些。昏黃的燭光,照亮腳下窄窄的一片,松格說:「夜裡有點兒寒,明兒還是得帶上一件斗篷,回來的時候好披上。」

前面就要經過徽音左門了,那是除慈寧門外第二要緊的一道門禁。站班的太監垂著手,門神一樣左右侍立著,嚶鳴吸口氣,斂盡了眼裡的淚霧,又換上松泛的神氣兒,在太監們呵腰的動作里,提袍邁過了門檻。

再往前,穿過一條相對狹長的夾道,就是太皇太后配給她的頭所殿。那地方算是個不小的四合院,有後罩房,有倒座,也有東西廂房。

嚶鳴住的自然是正房,一應起居都有人專門伺候。松格來前,有鵲印和她作伴,今晚上鵲印要在慈寧宮值夜,沒有外人,說起家裡的事兒來,也可以不那麼忌諱。

屋裡掌了燈,兩個小宮女上前蹲安,軟乎著嗓子說:「老佛爺吩咐尚衣局給姑娘預備的衣裳都送來了,奴才給姑娘收在螺鈿櫃里,開開櫃門就看見了。夜裡洗漱的熱水也叫人抬來了,就擱在檐下木桶里,過會子自有人來收拾。姑娘今兒也該乏了,早些安置吧,有什麼吩咐高聲兒喚奴才們,奴才們就在前頭倒座里,給姑娘上夜。」

嚶鳴點了點頭,把她們打發走了,北房這一片就徹底安靜下來。她讓松格坐下,這會兒才鬆開手,一層層揭開手絹。十樣錦的帕子里包著那枚橄欖核舟,橄欖核上過桐油,在燈下發出溫潤如琥珀的光澤。

她沉默了下才問松格:「側福晉沒替我把東西還給三爺么?」

松格說還了,「原本那天三爺是來商議大定的,真真兒前後腳的工夫……福晉再三說對不住,打發人把上年收下的定禮都退回了海家。側福晉親手把這個核舟送到海三爺手上,說姑娘耽誤三爺了,請三爺重覓佳偶。三爺站在那裡,那模樣……」說到後來嘆了口氣,有些不忍說下去了。

嚶鳴在那小小的船篷上摩挲了下,喃喃說:「他怎麼不收回去呢……」

松格道:「三爺的意思是給了姑娘,就是姑娘的,縱然姑娘不能回來了,他送出去的東西也絕不收回。側福晉感念三爺對姑娘的一片情意,就把它留下了。本不該帶給姑娘的,側福晉又說姑娘喜歡這個,就當留下玩兒的,不叫人看見也沒什麼。」

嚶鳴不言語,隔了很久,臉上露出了難為的笑,「真不該帶進來的,有緣無分,留著念想也是徒增煩惱。」

松格瞧著她,燈下的臉蒙上一層淡淡的金黃,眉眼間有柔軟哀致的神色,像院兒里高案上供著的魚籃觀音。

她家姑娘從來都活得很明白,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她比誰都有分寸。只是這海家的哥兒,大約也讓她有些放不下,捏著核舟的手鬆了捏,捏了又松,最後訕訕一笑道:「其實我到這會兒心裡還存著奢望,每回去見老佛爺,都盼她能鬆口,說讓我回家。或是皇上實在容不得我,把我攆出宮也行……」她極慢地搖頭,「可惜……我出不去了,就算死也得死在宮裡。」

松格一驚,心裡有些打突。她主子向來心寬,不會因遇見什麼坎坷,輕易就想到生死。難道這宮裡有什麼咒術,進來前好好的人,用不了多久就會給逼死逼瘋么?她下勁兒拽住了她,「主子,您可不能胡思亂想。」

松格要是只貓,這會兒毛應該都炸起來了。嚶鳴也是湊嘴一說,見她這樣反而笑了。

「你別怕,我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沒那麼大的氣性。其實宮裡的世界也不小,一樣有人情世故和柴米油鹽,只不過拿高牆圍著,等閑看不見城外的風光。」她一頭說著,一頭崴身躺下來,那枚核舟就放在胸口上,帶著微微一點笑意說,「紫禁城是城中城,小一號兒的四九城。那些宮女太監行動比市井裡更有規矩,談吐也更雅一些,要論,是個人上人呆的地界兒。我心裡頭憋悶著,不是因為地方不大,是因為老覺得身不由己,覺得惶恐,不知道該怎麼著才好。」

松格說是,「可您想想,您在家不也得仔細著么。福晉跟前伺候,也要留神說話,您得替側福晉掙臉。」

她綿長嗯了聲,「是這話,我在家裡給我奶奶掙臉,進了宮給齊家掙臉。人活著,不就圖一張臉么。」

松格點頭不迭。她剛進來,對一切還好奇著,便挨過去壓聲問:「主子,您見著皇上了么?」

嚶鳴說見著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他賞您好臉了么?我怕他不待見您。」

嚶鳴聽了一笑,橫豎她也不指著皇帝待見她,因此有沒有好臉,她都不往心裡去。

可她還是一口咬定:「皇上最和氣不過了,你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你。只要你好好守規矩,他壓根兒不拿眼睛瞧你。」

松格不明白了,「聽您這麼說,皇上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

「好啊。」嚶鳴說,「不過這宮裡沒誰管皇上好不好,他是最大的主子,像菩薩似的,你見過有人問菩薩好不好嗎?」

松格搖頭。

「那就是了,往後別犯傻,只記著主子好,沒旁的了。」

她說完,外頭磕托一聲響,像水瓢落地的聲音。嚶鳴朝松格瞧了一眼,松格的嘴唇哆嗦了下,也不敢起身去看,只拔高嗓門問:「外頭是誰?」

值夜宮女應了聲:「是奴才。灶台上問姑娘還要不要添熱水,奴才來瞧瞧,聽姑娘的意思。」

隔牆有耳,本以為回到屋子裡,四下無人能輕省些,可惜還是得防著。但不知道那宮女來了多長時候,她們的話又聽見了多少。松格惶惶然如臨大敵,嚶鳴倒還從容,起身開門,仔細瞧了那宮女兩眼,「多謝你費心,熱水我還沒動呢。往後我們倆用一抬就夠了,鵲印姑姑的另外預備。」

小宮女恭恭敬敬道是,蹲了個安,退回前邊兒倒座里去了。

松格還在憂心那個核舟,怕這些都叫人聽去,回頭稟報太皇太后或皇上,那事兒就了不得了。

嚶鳴站在鏡子前解葡萄扣,她端了水盆出去打水,進來還在琢磨,擔心會不會出岔子。瞧瞧鏡子里的姑娘,眉舒目展,並不顯得有什麼畏懼,「那些根底,宮裡主子們比我還明白呢,用不著操心。」

她是許了人家的,是他們硬把她拽進宮裡來,要不這會兒她的婚事該定日子了。若說私相授受,問起來也有應對,她進宮從未有人放話要冊封,既不屬於宮妃,也不領宮女的差事。宮裡東西不許往外運倒有定規,至於往裡頭帶,核舟和那些范葫蘆、蟈蟈籠一樣,都是玩意兒,對社稷沒有損害,自然也不能追究罪責。

松格聽了這才放心,伺候她擦洗,又用了葯,早早兒的就睡下了。

太皇太后垂愛,命內造處給嚶鳴做了新衣裳,都是春天該用的顏色,既不過於素凈,也不過於俗麗。她早上起來換上,雖是加急趕製出來的,尺寸卻都掐得正好。松霜綠的袍子,罩上新芽色雲頭背心,往那裡一站,很有春日岑蔚的面貌。

今天天色不好,下雨了。五更的時候聽見沙沙的雨聲打在窗戶紙上,開門一瞧,雨點子潑潑洒洒,把磚台都淋濕了。

松格找了傘來,兩個人挽著胳膊上慈寧宮去,才暖和的天兒,遇上下雨就又寒浸浸的了。正殿的地基總要比開闊處高一些,這樣便於水流傾瀉。嚶鳴從宮門上進去,不留神踩著一汪水,新鞋的鞋底子隱隱濕了半邊。

時候差不多了,太皇太后該起身了。上回茶醉除了得到兩日靜心休養的恩旨,太皇太后還有特諭,說來得晚些吧,不必趕早。嚶鳴便領了命,在頭所用過了吃的,再上慈寧宮來。

這會子估摸太皇太后在進早膳,她上了偏殿,預備先整理儀容,恰遇上蛾子從明間退出來,見了她壓聲兒說:「萬歲爺來了,正陪老佛爺進膳呢。跟前伺候的都叫退了,想是萬歲爺有話和老佛爺商議。」

嚶鳴聽了頓住腳,站在廊廡下朝望了眼。風夾裹著細密的雨絲,在大紅的抱柱映襯下,顯出條理清晰的走勢來。

雨天昏暗,暖閣里燃著燈,皇帝進了一個豆腐皮包子就擱下了筷子。太皇太后上了年紀,牙口卻很好,她吃鬼子姜,抿著嘴嚼,也能聽見驚天動地的聲響。

老太太不拘小節,一向是這樣。皇帝在那片聲浪里平和地敘述前朝的政務,從鹽道、茶道、瓷器,到水利、船務、軍防。當然這些都是細枝末節,要緊的還是關於薛尚章御前呵斥那丹朱的事兒。

「那丹朱是孫兒身邊的人,養心殿及軍機處上諭,大多是他奉命傳達。薛尚章因區區小事便對他惡語相向,恐怕矛頭並非指向他,而是對朕有諸多不滿。」皇帝微微前傾著身子,兩手壓在膝頭上。他越是震怒,語氣越是平靜,略頓了一下道,「如今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六部實權,還有部分在薛尚章手上。天干地支二十二旗兵力,有六旗依舊是他掌纛。孫兒左思右想,旗務該整頓了,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

太皇太后點頭,她很久不過問前頭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