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半個世紀,宋慈恩再次回到黃埔。
復建的黃埔巍峨莊嚴一如半個世紀前模樣,來拜謁他的子女們卻都已鬢髮蒼蒼。宋慈恩1927年離開黃埔,此後六十七年與黃埔再無交集。她清楚地記得,離開黃埔那年,第六期的學生們正風華茂茂好年齡。黃粱一夢七十年,泰半同學命喪疆場,那些僥倖活過戰亂年代的人們,怕也多數早已老病而終。
放眼望去,滿座白髮勝雪。
可是她卻連一個故人也沒有。
沒有顧凌寒,也沒有梅青崖。
老去的宋慈恩坐在樹下聽老歌聲:莘莘學子,親愛精誠,三民主義,是我革命先聲。革命英雄,國民先鋒,再接再厲,繼續先烈成功。同學同道,樂遵教導,始終生死,勿忘近日該校。以血灑花,以笑作家,卧薪嘗膽,努力建設中華……
碎金色的陽光從枝葉的罅隙間漏下,綠綠樹蔭正濃,春光好啊,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向梅青崖告白,就是在這樣一個春天。
1926年三月,早春初到,黃埔禮堂里的氣氛卻熱烈如盛夏,第六期新生的首場話劇演出正到高潮。
宋慈恩坐在人群里支棱著下巴看話劇。這出話劇由第六期生顧凌寒自編自導自演,今早他還特地跑來政治部找宋慈恩,要她一定去捧場。他一口一個宋姐姐叫的甜膩,宋慈恩不好拒絕,但她好好奇:「才開學幾天,你哪來的功夫就寫出個劇本?」
顧凌寒翹著鼻子一臉得意:「考進來之前我就把本子寫好啦,我可是慕血花劇社和聯合會的名才來的黃埔!」
此時此刻,這十六七的少年郎正在台上鏗鏘有力念台詞,他這劇本寫的是長工如何反抗地主走上革命道路,他演的是小長工,這幕戲講的是地主如何壓迫剝削小長工。
宋慈恩看得興味索然,顧凌寒從小在國外長大,為考軍校剛剛回國,對於國內的看法未免浮於表面。年輕的學生們卻看的興緻勃勃,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就在宋慈恩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間,一個身影箭步一躥上了台,一把推翻顧凌寒:「你胡說八道污衊有產階級,你們聯合會別的不會,輿論造勢煽動人心倒是擅長的很!」
1926年初的這場混戰就此拉開,「聯合會」三個字一下子把黃埔的學生們劃分成了兩個陣營,越來越多青年軍人聯合會和孫文主義學會的會員們躥上台加入到這場混戰中,混戰很快從罵戰變成了推搡和互毆。
在場的老師只有宋慈恩一個,儘管她只是政治部的文書,她急急忙忙地跑上台去拉架,卻不知被誰搡了一把,腳下踩空實實地朝台下摔了過去。
她落在了一個溫暖清瘦的懷抱中,清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沒事吧?」
多麼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每天都要在她的肺腑中來回竄動,宋慈恩的臉騰地紅似台上的幕布。
那人小心翼翼放開她,旋即朝天舉起右臂,砰的一聲巨響,台上的騷亂終於平息下來。
扭成一團的學生們回頭望去,射擊課教官梅青崖正一臉肅然地望著他們,一雙眼睛金寒水冷。少年們的一腔意氣頓時化為了烏有。
見形勢已被穩住,梅青崖一言不發,意味深長地掃視一圈台上,轉身離開。
宋慈恩愣了一愣,拔腿追了出去。
她在樹下追上梅青崖,梅青崖回頭看她,眼角眉梢有一絲出於禮貌的微笑:「找我有事?」
宋慈恩心裡有小人兒在敲鼓,教她聲音都帶著共振的顫抖:「剛才的事情,謝謝你。」
梅青崖微微頷首:「不用謝。」
他轉身欲走,宋慈恩望著他的背影,1920年10月到1927年3月,六年又五個月的戀慕和追逐,他的每一寸眉目都在她的念想和回味中變得這樣熟稔,她終於鼓起勇氣:「梅老師,我喜歡你。」
1920年10月護法軍打惠州,那時她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扒在窗戶後面手指戳一個洞偷瞧軍隊進城,黑壓壓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見了梅青崖,多麼意氣風發的軍官啊,那樣英俊斯文,一點都不像那些混不吝的兵痞,也不像那些迂腐病弱的書生。許是感覺到有人在偷看自己,他轉過頭來朝她藏身的窗望了一眼,只那一眼,宋慈恩再難將他忘記。
「那年我十六歲,家裡已經給說了一門親事,原本民國九年春天就要出嫁的。如果沒有遇到你,現在我恐怕已是深閨中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但是命運偏偏叫我遇著你。你像通往另外一個陌生世界的窗,為了你,我開始讀書,讀孟德斯鳩和盧梭,努力想搞明白民主自由是什麼東西。民國八年冬天,我和鄰家姐姐一起逃婚離家,天地之大,可我只想去你在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你姓甚名誰。為了找你,哪裡打仗我奔哪裡去,我跟著護法軍往南跑過兩廣,又跟著鎮威軍跑到熱河山海關。後來聽說廣州有了軍校,我又跑回到廣州來,我想,你興許會在這裡。天可憐見,你真的在這裡。」
一口氣將這六年來的思慕傾吐,而那被告白的人卻始終沒有回頭,他背對她站在原處靜靜聽她說完這些話,過了許久,才如嘆息一般輕輕回應她:「抱歉,我已經有妻子了。」
梅青崖已為人夫,這在1926年的黃埔無人不知。
宋慈恩見過他的夫人,在黃埔夫人們的麻將桌上,梅夫人長得漂亮麻將也打的漂亮,是極其擅長太太交際的那一類人,麻將桌上她總是提到梅青崖,在她的話里,他們是那麼恩愛,永遠像處在結婚的頭三天,而梅青崖也不負她的炫耀,每天晚上他都會來接她回家。1926年的梅氏夫婦,恩愛的連鴛鴦都要羨煞的。
但是誰又知道呢,在黃埔的兩年,宋慈恩練就了一手麻將神技,不為別的,只為賴在麻將桌上,等梅青崖來接梅夫人的時候,偷偷看他一眼的那一剎那。
興許,在麻將桌上等他等的最熱切的,不是他的夫人,而是我。深夜一個人的時候,宋慈恩經常這樣想。
她相思成疾,年歲久遠,疾已成痼,今天終於得以向對方傾吐,然而對方的回應卻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抱歉」。
但年輕人就是有一股子死皮賴臉的精神,哭夠後,宋慈恩厚臉皮地想到,他拒絕的理由是已有妻室,卻並不是對自己毫無愛意呀,我還是有機會的。
等的了六年便等的了六十年,至少,我比梅夫人年輕,能努力活的比她更長久。二十二歲的宋慈恩再次樂觀了起來。
她沒有想到,命運竟如此厚待她,讓她不必等待到老。
在當天晚上的舞會上,宋慈恩見到了梅夫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梅夫人的舞伴竟不是梅青崖,而是政治科的某位未婚男教官,這位男教官對梅夫人有點男女之間的意思,在麻將桌上,梅夫人不在的時候,宋慈恩常常聽人講起。
兩個人親昵地挽著手臂走進來,一時間全場啞然無聲。梅夫人和舞伴卻似毫無察覺似的,臉上神色如舊。東道主湊上去搭訕打破了沉默,訕笑著問:「梅夫人,今天梅教官有事呀?」
梅夫人咬住一根香煙,舞伴忙殷勤地點上火,吞吐了一口煙霧後梅夫人才輕笑道:「老是同一個人跳舞,煩都煩死了,梅教官跳舞又差。」
她這話雖輕,卻傳遍了整個寂靜的會場。宋慈恩的心像是被重拳擊中,砰砰地要跳出喉嚨來,原來梅氏夫婦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恩愛!
心事重重地從舞會出來,剛一出門就被人攥著手腕拉到隱蔽處,顧凌寒一雙眼睛神秘兮兮地看著她:「宋姐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顧凌寒和宋慈恩在黃埔之前就已經認識,去年八月里,宋慈恩有事去香港,恰巧在麵館里偶遇沒錢付賬一臉窘迫的顧凌寒,聽到他發要考黃埔的宏願後,宋慈恩好心替他墊付了面錢,誰知他一團稚氣的模樣竟真的考進了黃埔,在黃埔重遇後他就黏上了宋慈恩,一口一個宋姐姐,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來同她說。
他湊到宋慈恩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那個梅青崖教官,是個變態!」
宋慈恩唬了一跳,一把搡開他:「你聽誰胡說八道的?」
顧凌寒跟在她身後蹦蹦跳的:「不騙你,剛他把我叫到他宿舍去了,我以為是為了白天打架的事情處分我,結果你猜怎麼著?他讓我幫他理個髮!理髮的時候一直直勾勾地看著我,嚇死我了。我還看到他收藏著一條辮子!都民國啦,他還收藏著當年絞下來的辮子,這說明他心裡還裝著大清國呢。什麼民主衛士,我看他就是個有奇怪癖好的遺老遺少!」
宋慈恩聽的生了氣,轉過身去擺出一張為人師長的嚴肅面孔:「顧凌寒同學。第一,我雖不任教但也算得上你的師長,尊師重道,以後請稱呼我宋老師。第二,君子坦蕩蕩,偷窺行徑非君子正道,背後對人評頭論足更是聖人所不齒。希望你可以謹記這兩點。」
說完她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顧凌寒一個人在原地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