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後 第五節

蘭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鬢角上發現了一根白髮。

距離我第一次見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嚇人一跳,半個世紀就這麼過去了。

你現在還好嗎?我如今在黃埔軍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輕的小夥子們,英姿勃發的,讓我想起自己在軍官學校的時候,也和他們一樣,年輕漂亮過。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我說過,武裝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若想成功,必須有一支自己培養起的軍事力量。我願意奉獻餘生,為國家培養多一些軍事人才。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確的道路,一條不輕視「民」的民主革命道路,儘管在具體實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望……

傅蘭君慢慢翻閱著顧靈毓的日記,他的每一篇日記都是寫給她的信,他沒有奢望過她會看到這些寫給她的信,這些信里藏著二十年的秘密,隱秘而悲辛。

日記是跳著寫的,因此並不算太多,傅蘭君翻到最後一篇,那是在顧靈毓失蹤前,民國十六年四月三日寫的。

這一天,是顧靈毓和傅蘭君的結婚紀念日。

蘭君:

你還記得嗎,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這一天坐著花轎嫁進我家的。

那時候,你滿心不情願,洞房花燭夜還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卻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我確實是欺負了你,在你不情不願的情況下娶你過門。那時我還年輕,多狂妄啊,我覺得我一定能讓你愛上我,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

十五歲那年,我帶著雲山大哥去上海求學,坐輪船到達上海,看著廣闊的黃浦江和岸上如織的人群,看著巍峨的萬國建築群,我對雲山大哥抒發豪情壯志,說:「我這輩子要實現三件事:一要救世濟民,二要建功立業,三要如花美眷。」

那時候,我真的認為,世界就在我的腳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錦,沒有什麼是我不能實現的。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發現自己竟一敗塗地,三樁宏願,一樁未成。

前些天去拜會老師,不知怎麼的,突然跟他說起這件事情,我跟他說:「如果我死在您前頭,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無成。」

我曾心灰意冷過,想放棄心中所謂的道,不管天下,與你歸隱鄉下,床頭聽夜雨,明朝看杏花。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連你也是別人的。

你竟比天下更難得到。

齋普爾重遇你的時候,心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就是她了。

我心想,就是你了。我也知道,你看著我時,心裡並沒有想過就是他了。但那時我多狂妄啊,我堅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誠則靈,我一直想感動你。

現在我不得不承認,我失敗了。

還在打仗的時候,晚上紮營休息,兄弟們圍著篝火聊天,總會聊到等到戰爭結束後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裡。

他們都說,要回家裡,家裡還有老婆抱著孩子在等,有村頭的俏丫頭在攢著嫁妝等。每到這時候我就很難過,很茫然。每個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人人為家戰鬥,而我在為什麼戰鬥?

我無後顧之憂,亦無後顧之喜,我只有四顧茫然。

但每天天一亮,我還是會穿好軍裝上戰場。

即使沒有了愛情,我還是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你看,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誰離了誰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與不好的差別罷了。你不愛我,也好,這樣我死後,你至少還可以好好地活。

近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起與你相處的點點滴滴,每一點都令我甜蜜微笑,每一點也都令我黯然傷神。

我懷疑每一點我都是錯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那一步?

我想過,我是不是很蠢,在齋普爾重遇,我像個笨拙的小男孩,試圖用可笑的言語吸引你,用針鋒相對讓你記住我。

我也想過,如果我不是軍人,你大概就不會因懾於我身上的血腥氣而疏遠我。

我還想過,如果我從未參與政治和軍事,就做一個普通的書生,每天和你賭書潑茶、談詩詞歌賦和音樂,是不是那些令我們分崩離析的事情就都不會發生?

想得多了,近來我老是做美夢。

夢到和你在鄉下有一間茅草屋,我在門前打井,你坐在荷塘邊逗水裡的野鴨子。

我想過,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可以捨棄一切,去他的救世濟民,去他的建功立業,我只要如花美眷,共度這似水流年。

我夢得很美,想得很美。但每次到最後,都會驀地想到,你其實根本不愛我。

問題的癥結在於,你根本不愛我。

於是所有的猜測和幻想都成了泡影,只剩下滿懷的失落。

這些年南征北戰,我身上挨過無數的槍子和刀劍,但是它們的殺傷力,都不及一句,你不愛我。

我曾經嘗試過向老師學習。

老師是一個很妙的人,你能想像嗎,這些年,他不是一個人。

他心裡那個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跟我說,生或者死,對他和那人來說並沒有太大關係,實際上在那人活著時他們也並沒有離得太近過,一千里的距離或者生和死的距離,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

只要心裡有愛,愛能讓人擁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主觀的,全由自己做主,一切的相依為命、相濡以沫都可以在想像中完成,而且這種感覺很真實,他很幸福,他覺得在他心裡那人從未離開過。

上次去見他,我問他,昨天你們在幹什麼?他告訴我,昨天他和那人在樹下對弈了一整天。

很妙是不是,在普通人看來,他就像是瘋子。

確實是瘋了,是瘋,是妥協,是迫不得已之下所能達到的最大幸福。

我漸漸明白,所謂圓滿人生,不過是一場出於無奈的偉大自欺。

我曾經嘗試過這樣,想像你還和我在一起,但是最終卻失敗了,因為老師的成功得益於他知道那個人也是愛他的,我卻明確地知道,你不愛我。你不愛我四個字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里,我無法忘記。

我這一生失敗透頂,民國三年等不到一場雨,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愛你」。

日記跌落在地上,起風了,發黃的紙張被風一頁頁嘩啦啦掀過。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卿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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