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後 第四節

蘭君:

今天我去了山上,因為雪兒的病。

他已經病了好幾天,燒得厲害,無論如何都退燒不下去,哭鬧個不停。我抱著他在房間里來回走,想要哄他睡著,看著他燒得通紅的臉,我心痛又茫然,我甚至開始胡思亂想,如果他死了怎麼辦?

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之間唯一的一點羈絆也就沒有了。

我愛他,他是我的骨血,是你留給我的唯一能證明我們也曾親密無間過的人證,儘管孕育他的那一夜,你在我耳邊喊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也是你的,這就足夠了。

我去了山上拜佛,為他祈禱,為自己消業障,風言風語里都說是我殺孽過重報應到了孩子身上。我跪在佛前,向佛坦白實情,望大慈大悲的佛原宥我,就算要報應,也報應在我身上,不要殃及我和你的孩子。

半夜裡,我去了一趟別院,隔著窗子望了望你。

你不知道吧,我其實常常來看你,在夜深人靜你已入睡的時候,儘管這滿院子的玫瑰扎得我眼睛和心臟生疼,我只想見一見你。

說你瘋了,關你在山上,說要報復你,其實也不過是怕你瘋跑到巡撫衙門去喊自己是革命黨,殉情於南嘉木。

我依舊愛你,儘管你要殺了我並且差點殺了我,我還是愛你,卑微入塵埃地愛著你。

蘭君:

今天是雪兒的生日。你一定也在想他吧,我偷偷讓奶娘抱著他去了學校,讓她假著去找璧君的借口,給你看一眼孩子。

他漂亮吧,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你肯定也很愛他吧。

奶娘回來後把你們相處的那段時間裡的細枝末節都詳細地告訴給了我,聽到雪兒喊了你「娘」,我沒出息地掉淚了。

如果你愛我,那有多好;如果你愛我,我們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多快活。

蘭君:

今天你走了,帶著雪兒走了。

我拜託阿蓓,讓她悄悄把一張滙豐銀行的存摺和幾張英國護照塞進了你們的行李里,你們遲早會發現的。

上個月我得到消息,袁大總統在秘密策劃內戰,對未來我很悲觀,我想,內戰一開,接踵而來的會是半個世紀的動亂,其複雜的程度遠非清末狀況可比。

我是軍人,心中有自己的抱負,肩上更擔負著嘉木和繁星的囑託,即使愛情成飛灰,我只剩下半個我,也要為了這抱負和囑託而活下去,我不願再牽累你,不願再牽累任何人,只想毫無顧忌地投身到這場革命里去。

家產我已經私下悄悄變賣了,我亦給母親、二嬸和璧君辦了美國護照,打算送她們去美國,自己隻身待在國內。

祝好,祝你下半輩子一切都好。

你知道嗎?在鄉下時,我是如此地期待一場雨。

蘭君:

今天我找璧君談送她出國的事情,她同我說,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著我。我辜負她太多。這兩年來,我在心中生出些對她的憐憫,我看她如同看當年的我。

但憐憫里無法生出愛來,我努力表現得像個好丈夫,表面上放下與她哥哥的齟齬(雖然,並不只是因為她),對於她所有親戚的生日,我都讓楊副官記得提醒我備足禮物,我與她每周去聽一次戲,每周回一次娘家,表面上看上去,我們十分恩愛。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對她毫無愛意,我能做到的,無非是用餘生演好一場戲,讓她可以告訴別人,她是幸福的。那些年,想必你對我也是如此的吧。

南嘉木於你,你於我,我於程璧君,這個世界的愛情就是如此錯位,誰也不能圓滿。

蘭君:

你在英國還好嗎?

今夜我在黔陽,白天剛剛打過一場惡仗,我們收復了黔陽城。

這段日子我很快活,這是無關愛情的半個顧靈毓此生最快活的時候,我明確地知道此時我做的事情是對的,心裡沒有半點猶疑,更沒有理智與情感的痛苦交鋒,我很快活。

時至今日,有些事情我可以說出來了。

蘭君,你知道嗎?其實,我早就加入了同盟會,早在光緒三十三年,嘉木從日本回來的第二年。是他拉我入同盟會的,他在日本加入同盟會,抱著在新軍中鼓吹傳播革命的心而歸國投軍,我是他率先要爭取的目標,他同我講了一整年他們的革命思想,最終我被他說動入會,但是沒想到,僅僅過了幾個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屬上線,新軍和革命黨內四處透風,為保我安全,他對我黨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嚴格,寧安革命黨中,僅有兩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寧安革命黨黨首。

投身革命早已預備好犧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約定好,我身份特殊,是最後一步暗棋。若嘉木暴露,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時取得清廷信任,探聽消息,儘力保全其他同志。事實證明這個約定是有先見之明的,嘉木事發太突然,好在有這個約定,我們按約定行事,雖然犧牲了嘉木,但到底減少了損失。

後來那幾年,我一直作為寧安革命黨的最後一步暗棋存在著。岳父死後,葉際洲派程東漸來拉攏我,和那位同志商議後,我假意接受了葉際洲的拉攏。與他們成為一丘之貉,只為取得葉際洲的信任,了解他對於剿滅革命黨的種種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傳遞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還記得那年春節嗎?我帶你上山卻又下山,你以為我是去彈壓革命,其實恰恰相反,我是為了向那位同志報告消息。

那幾年裡,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於革命黨,我始終是心懷疑慮的。

那一年我們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楊書生自殺,繁星對這一舉動不能認同,我曾出言嗆他,實在是真情流露。繁星代表了革命黨和革命黨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後來我加入了革命黨,見到了更多革命黨,對革命黨有了更深的了解後,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或許是因為出身,或許是因為他們的品性太過高潔,他們有一種俯瞰式的優越感,我總是懷疑,帶著這種優越感,真的可以革命成功嗎?偌大的中國,有知有識的有多少人?若他們想要建立的不過是另外一個帝國,這無所謂,但並不是,他們要建立一個民主國家。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情、體諒、教化其民,而只是將他們視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這種革命,真的能成功嗎?

直到武昌起義成功,我仍舊心懷疑慮。

所以寧安光復時,我才選擇了按兵不動,事發太過突然,我怕這又是一場草率而終的起義,從光緒三十一年同盟會成立到宣統三年武昌起義成功,短短六載,足以完成一場革命嗎?從古至今,哪一場起義是在短短六年間塵埃落定的?一個沒有自己武裝,依靠舊政府軍事力量起家的政黨,真的可以成功嗎?我亦是新軍中人,對新軍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創建的新軍,真的和革命黨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嗎?我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躕著,判斷著走向光明的時機。歷史證明那次判斷我錯了,那次判斷失誤讓我險些送命,因為起義爆發時那位同志不在寧安,其他寧安革命黨無人知我身份,他們險些要殺了我,我被他們關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寧安才被釋放。

但我仍舊未能從暗轉明,那位同志對我說了他的思慮,竟與我想法相合,我們都認為,短暫的勝利並不能說明什麼,來日方長,局勢難測,我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憂慮的是,革命黨人中魚龍混雜,你能相信嗎?程東漸竟也成了革命黨人。

那年齊雲山死亡的事情,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獄卒卻只供出岳父一個人,我那時便覺得奇怪,後來我派人幾經周折找到獄卒老家,想盡辦法探聽出結果,才知道這件事情與程東漸有關。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不喜歡程東漸,我那時只說我的同學太多了沒有必要都喜歡,其實是因為,對於程東漸此人,我有一種天然的懷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為革命的,歷來時代巨變之際,都會有投機分子湧現,但我並無證據,只好按兵不動,靜靜觀察以謀得證據。

後來,革命黨後繼乏力,不少地方的起義都像是一場鬧劇,起義方成功便頻現內訌和亂象。袁公出山後,更是很快便出現了和談趨勢。

蘭君,我不得不承認,對於袁公,我是曾經抱過幻想的。

我算是他門下子弟,見識過他的軍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經一度認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先改政體再做建設,武裝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現代國家過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發動內戰企圖恢複帝制的時候灰飛煙滅,他到底是舊官僚,抵擋不住龍椅的誘惑,要逆潮流而行。其實我早就該懂啊,一個人內心裡若只有建功立業的想法而無濟世救民的情懷,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國四年之前,我關於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滿疑慮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許是錯,卻也並不認為革命黨全對。但在民國四年袁世凱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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