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後 第二節

傅蘭君一驚,站起身來高聲問她:「他去了哪裡?」

程璧君眼神縹緲:「死了。」

傅蘭君腦袋「嗡」的一聲,膝蓋發軟就快要倒下,她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他怎麼會死……」

程璧君帶著刻毒的神經質的微笑看著她:「怎麼不可能?兵荒馬亂的年月,他乾的又是領兵打仗的事,每一天牛頭馬面都要找他十幾次。」

她看著傅蘭君,眼神里有痛苦和滿足交織:「謝謝你回來,謝謝你聽我說這些話,痛苦的不只我一個人,真好。」

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出去:「我很怨恨,但我不後悔。」

走到門邊,她回過頭來望著傅蘭君:「我努力去爭取了,我給出了我所有的愛。天命不在我,但我已盡人事。我不像你們,該後悔的,是你們。」

傅蘭君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程家的。

她行屍走肉一般地走在街上,背後似乎有人在喚她,她卻停不下腳步,她像是魘住了,魘在自己的夢境里,直到那人追上來在她肩膀上猛地一拍。

傅蘭君回過頭,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喜悅而憂慮地看著她,她眼前一亮,抓住救星一般緊緊抓住那人的肩膀:「楊先生!顧靈毓在哪裡?他沒死是不是?」

是楊書生,是顧靈毓救過的那個楊書生,他還在,那顧靈毓就一定沒有死,程璧君肯定是騙她的!

楊書生的神情變了變,他垂下頭:「是,他沒有死。」

楊書生帶她去見了一個人。

記憶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院落,這是顧靈毓的老師佟士洪的家。她來過兩次,一次是和顧靈毓一起為佟士洪祝壽,一次是受佟士洪的邀請來為佟士洪送行……

梨花樹下,一個人背對著門正在獨自下棋,楊書生敬了個軍禮:「佟老,您看誰來了?」

佟士洪回過頭來,他老了,他是同治七年生人,如今已是花甲之年,英雄殘年。他鬢髮半白滿臉皺紋,眼睛也花了,戴著一副老花鏡眯著眼睛看傅蘭君,半晌,他終於認出了她。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相見。」他唏噓不已。

傅蘭君單刀直入:「佟老師,顧靈毓呢?程璧君告訴我他死了,他肯定沒有死是不是?」

佟士洪摘下眼鏡放在石桌上,擦了擦眼睛:「你不要激動,慢慢聽我講,阿秀他是沒有死,但是他現在去了哪裡,我並不知道。」

暮色緩緩落下,佟士洪將這十幾年的事娓娓道來。

傅蘭君或許不知道,塞在她行李里那張滙豐銀行的存摺,裡面的錢,是顧靈毓變賣了顧家祖產所得的收入里的一部分。

民國二年五月,袁世凱在總統府秘密召開會議為發動內戰做準備和部署,得知消息的顧靈毓嗅到了浩劫將至的味道,他對中國的未來感到悲觀,覺得這會是一場綿延多年的大動亂。於是他變賣了祖產,將到手的錢部分換成金子這種硬通貨,還有部分摺合成英鎊、美元存入各國外銀行。一部分錢留在自己手中作革命用,一部分錢悄悄塞進傅蘭君的行李,一部分錢用來安置母親、二嬸和程璧君,要把她們送到美國去。程璧君拒絕了,她堅持要留下來陪在顧靈毓身邊。

後來,天下果然又亂了。

民國二年七月,二次革命爆發,各地討袁軍紛起,顧靈毓也成了討袁軍中的一份子。後來,革命失敗,顧靈毓成為袁政府的通緝犯,在佟士洪的幫助下,他逃亡日本,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進修,伺機再回國革命。

民國四年十二月,因為袁世凱執意恢複帝制毀壞共和而引發的護國運動爆發,顧靈毓與同志們回到國內,加入了武裝倒袁的洪流。而那時,佟士洪也已對袁世凱的逆潮流而行感到失望,與蔡鍔、唐繼堯等人一起倒袁,他們師生二人在雲南重逢,從四川打到湘西再支援滇桂。

「真是兩腋生風的一年啊,我們師生兩個,學了一輩子打仗,終於能一起痛痛快快地打一場仗。那是我見過阿秀除了和你在一起外最開心的時候,有一次他跟我說:『老師,真痛快啊,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唯一對的,這種感覺真痛快。』」

他接著說:「那時候我心裡就有點隱隱的擔憂,後來證明,這些擔憂果真是對的。」

護國運動最終以護國軍的勝利而告終,民國四年三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全國各地相繼宣告獨立,六月,袁世凱病死。

但最終的勝利遠沒有那麼簡單,護國運動是勝利了,袁世凱是死了,但中國就此落到了袁世凱的徒子徒孫們手裡,各地軍閥割據,拒絕恢複《臨時約法》,革命任重道遠。

府院之爭、張勳復辟……中國又是一場接一場的亂,孫中山再次組織革命軍討伐北洋政府,佟士洪與顧靈毓緊隨其後,這場戰爭反反覆復,歷經內亂和叛變,直到年底,奉系軍閥張學良宣布東北易幟,才終於落下帷幕。

在這場橫跨十年的戰爭里,無數人死了,彪炳青史如孫中山、黃興、蔡鍔,籍籍無名如萬千士兵,也有無數人失蹤了,譬如……顧靈毓。

顧靈毓失蹤於民國十六年。

失蹤前,他在黃埔軍校做教官。

民國十三年,孫先生與中國共產黨展開合作,在中共和蘇俄的幫助下創建了黃埔軍校,那年顧靈毓也已近不惑之年,對於軍校的成立他非常開心。

「他跟我說,他很高興。軍事乃革命之本,革命若無自己培養的武裝斷難成功,他說護法運動遲遲未能取得勝利,不得不歸咎於缺乏自己的武裝,軍閥怎麼能相信怎麼能依靠?為了各自利益翻臉如翻書,有幾個有國家民族的大局意識?國家需要的是有現代國家意識的職業軍人,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黃埔軍校的聘書,想要大幹一場,為國家多多培養優秀軍人出來。」

因為是與共產黨合作創立的軍校,學校不乏共產黨黨員,兩黨蜜裡調油的時候,甚至允許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同時擁有兩個黨籍。那時兩黨黨員之間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孫先生接受「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建議,共產黨的立黨思想也在各教職學生的社團間傳播。佟士洪想,大約顧靈毓就是在那個時候接受了中共的思想,心中的天平傾向了中共,並且最終秘密加入了中共黨組織。

如果事情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但可嘆的是,並非如此。

民國十四年,孫中山革命未竟身先死,國民黨中早有對中共不滿之人,在孫先生死後發難。西山會議、中山艦事件,國共關係日趨嚴峻,最終在民國十六年爆發了「四·一二」政變,在蔣介石「寧肯錯殺千人不可放過一個」的口號下,無數中共革命黨人被清算,而顧靈毓正在其中,他的中共黨員身份是被叛徒出賣供出的。

因為顧靈毓系黃埔教官出身,又在護國、護法運動中有過突出表現,逮捕他的人只是將他暫時看押並向上級報告申請處理辦法。

「我偷偷放了他。」提起那驚心動魄的往事,佟士洪輕描淡寫地說,「我無法看著他死,他是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學生。而且,他長得和一個人太像了,我無法看著這張臉在我面前死第二次。所以我拼著一切放了他,讓他跑。

「他給我敬了一個軍禮,然後就走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或許他去了中共那邊,換了名字,誰知道呢?

「放走他後,我就去自首了,我已經老啦,活夠啦,隨他們怎麼處置我吧。最終他們也沒有處置我,只是讓我解甲歸田,嘿,我巴不得。打了十幾年仗,好不容易有了點海晏河清的苗頭,結果突然自己人打自己人,什麼鬼道理?我老啦,不想再多想了,我只想就這樣自己跟自己下著棋,聽著無線電里的戲,慢慢地變老,靜靜地等死。」

他站起身來,轉身走進屋子裡,過了半天,他拿著一本東西走了出來,遞給傅蘭君:「這是他的日記,當年逮捕他的人從他的住處搜到的,我拿走了,一直保留到現在,想來想去,還是交給你最為妥善。你看看吧,看看他的心,他的一顆心全在裡面。」

蘭君:

夜已深,你也已經睡著,我獨自一人在書房裡寫下這篇日記。

白天里焦姣來找我們告別,說要進京為雲山大哥申冤,她斥責我無情無義,我竟不知該如何反駁。我能怎樣反駁呢,焦姣痴戀雲山大哥從未得到回應卻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而我呢,雲山大哥於我如父如兄,陪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孤寂的歲月。當他身處險境時,我卻不能伸出援手,這不是無情又是什麼?

報仇一事,雲山大哥走之前同我說過,我曾求他忘記舊怨,但終究不能。你說的沒有錯,他先是齊雲山,再是我的雲山大哥,我不能為著自己的所謂圓滿而強迫他含恨一輩子。讓他去復仇,無論成敗,總算了卻一生心愿。雲山大哥,他是寧肯站著死,也不願跪著生的。

走之前,他對我說:「阿秀,我知道你心中有大道,今日我踏出這道門,你我兄弟情斷,主僕義盡,若我出事,你不必管我,要保重自己。」

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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