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寧安府 1912,民國元年,壬子;寧安府 1913,民國二年,癸丑 第四節

只有不遠處有一點微弱的燈火,鄉間路難走,顧靈毓和傅蘭君互相攙扶著朝那點燈火走過去,那燈火看著很近,走起來卻總是到不了,傅蘭君忍不住抱怨,顧靈毓回答她:「山間路就是這樣的,當年我跟你說真相,你還說我不解風情專會掃興。」

這句話像是一記重拳擊在心口上,傅蘭君心神一振。

原來如此,原來他還記得那年她在別院小鏡宮裡說的話,所以才特意找了這樣一個地方,來圓當年的痴夢,最後的痴夢。

終於到了燈火前,那是一間鄉下小茅屋,門上掛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一對老夫妻坐在門前的條凳上等他們,等得太久了,那妻子有些犯困,丈夫伸出一隻手臂小心翼翼地護在她身後,隨時準備接住她搖搖晃晃的身體。

看到顧靈毓來,那丈夫輕輕推一把妻子:「顧少爺來啦,快醒醒。」

傅蘭君看著他們,心裡不由得生出點淡淡的嫉妒。

他們兩個引顧靈毓傅蘭君進屋,男人搓著手不停地表達抱歉:「鄉下地方,又小又臟又亂,比不得城裡高大寬敞應有盡有,委屈少爺少奶奶了。」

他把屋子裡的東西一一指給顧靈毓傅蘭君看:「這是灶台,燒飯用的,柴火堆了隔壁半個屋子,你們儘管用。灶台上罐子里有米有面,上次趕集剛打好的滿罐兒的菜籽油和鹽,樑上掛著臘肉。咱們鄉下十天半月才一個集,買的菜存不住,我們夫妻倆在屋後開了塊菜地,種的有絲瓜茄子青菜,您兩位嘗個新鮮。我和婆娘就借住在村西頭丈人家,您要是有什麼事就去那兒找我。」

交代完一切,男人和他老婆走了,屋子裡只剩下了顧靈毓和傅蘭君兩個。

鄉下地方肯定是沒有電燈的,只能靠那一盞煤油燈照明,顧靈毓把燈掛在床頭,傅蘭君垂頭坐在土炕上,昏黃的燈光給這屋子裡的一切都抹上了一層油畫般的色彩,似乎還聞得到松節油的香。顧靈毓在她身邊坐下來,聲音溫柔:「坐了那麼久船你也累了,睡吧。」

傅蘭君和顧靈毓背靠背躺在這土炕上,黑暗裡傅蘭君睜著眼睛,鄉村的深夜除了蟲鳴沒有任何聲音。顧靈毓睡著了嗎?他應該和自己一樣,也在發獃吧。

就像多年前在鳳鳴山上那一夜。

「吱吱」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靜,傅蘭君感受到一隻毛茸茸的東西爬過自己的腳面,她尖叫一聲跳起來:「有老鼠!」

顧靈毓翻身起來把傅蘭君拉在懷裡,傅蘭君簌簌發抖:「老鼠!剛剛還從我腳上爬過去了!」

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和老鼠有這樣親密的接觸,整個人嚇得語無倫次,摟著顧靈毓的脖子不肯撒手,顧靈毓探身拿過床頭的煤油燈,用火柴重新點亮。微弱的光里,床下一隻大老鼠正在和他們眼對眼地干瞪著,這老鼠竟不怕人!

傅蘭君結結巴巴地指揮顧靈毓:「打它……打死它!」

然而顧靈毓要下床去打老鼠她又不肯了:「萬一它爬到床上來怎麼辦?」

顧靈毓哭笑不得:「要不然你先出去,等我打死老鼠再進來?」

傅蘭君又氣又害怕,眼淚都要迸出來了:「萬一外面有更多老鼠怎麼辦?萬一外面還有比老鼠更嚇人的東西怎麼辦?」

顧靈毓無奈又無辜地和她大眼瞪小眼:「那你說怎麼辦?」

最後的解決方法,是顧靈毓背著傅蘭君打老鼠,傅蘭君緊緊趴在顧靈毓背上,指揮他:「那裡,跑到那裡去了!」

顧靈毓背著傅蘭君滿屋子亂竄,老鼠的「吱吱」叫聲和傅蘭君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真是個熱鬧的夜,追著追著老鼠,顧靈毓突然「撲哧」笑了:「咱們這樣,我想起個成語,叫狼狽為奸。」

傅蘭君勒緊了他的脖子,顧靈毓忙討饒:「我錯了,夫人饒命哪。」

傅蘭君趾高氣揚地扯著他的頭髮:「你想起來個成語,我也想起來個故事。」

她清清嗓子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一個老龍王想要招女婿,他的要求很奇怪,不要良田千頃也不要家財萬貫,只要這個女婿體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斤。有一個大王八覺得自己正好一百斤就去揭榜,結果一稱只有九十九斤。王八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條蛇,那條蛇問王八,你怎麼了,怎麼垂頭喪氣的?王八把招女婿的事情講給蛇聽,蛇說,這還不容易,我正好有一斤重,等我鑽進你的王八殼裡你再去稱不就正好一百斤了?王八聽了很高興,讓蛇鑽進它的殼裡又去了海里,一稱正好一百斤,王八很高興,可是老龍王覺得這個王八看著怎麼那麼眼熟,剛才還是九十九斤呢,怎麼轉眼就一百斤了?他猛地一拍王八的殼子,『刺溜』一聲鑽出條小蛇來,老龍王生氣地問,你在它的殼裡幹什麼?小蛇說……」

她這句話還沒說完,突然間天翻地覆,她整個人被摜到床上,顧靈毓身體靈活地一扭,兩隻手臂摟住她的脖子,整個人緊緊貼在她的背後,他的氣息吐在她的耳根上,痒痒的,他壓低了聲音,沙沙地笑著說:「小蛇說,我在給王八講故事呢。」

第二天,天邊晨光初露傅蘭君就醒了,她坐在床上抱膝望著窗外,晨曦遍灑青青遠山,清晨中的鄉村竟如此美麗。

她轉頭去看顧靈毓,他還在睡,入鬢的長眉和高挺的鼻樑,晨光中的他比這鄉村景色更好看。

顧靈毓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傅蘭君,露出一個舒暢的微笑:「早啊,顧夫人。」

現在的他們是一對平凡夫妻,沒有丫鬟僕人,鄉下也沒有點心鋪子,早飯只好自己做。

昨天那男人走之前說了,隔壁屋半個屋子的柴火隨他們用,看來要吃這一頓早飯可不容易,要去抱柴火、生火、煮飯……傅蘭君擰著眉頭滿臉愁苦,這些活兒她可從沒做過,她這輩子做過的少數幾頓飯就是顧靈毓的壽麵,可那是怎麼個做法?

顧家廚房裡的灶火整天不熄的,面也是桃枝幫忙和好的,她只需要把和好的麵糰揉一揉切成條兒再下鍋,做一碗面後面費著好幾個人的人工。

對那柴房她也有點怵,誰知道那柴房裡有沒有老鼠窩啊,想起昨天的大老鼠她就渾身不寒而慄。

顧靈毓不說餓,她也不說,兩個人就這樣扛著,直到傅蘭君的肚子發出「咕嚕」響聲,顧靈毓「撲哧」一笑,推推她:「我也餓了,做飯去吧。」

傅蘭君滿心不樂意:「為什麼不是你做?」

顧靈毓一臉驚訝:「君子遠庖廚,男主外女主內,哪有男人下廚的?」

傅蘭君別過頭去:「你這是耍賴,在這個地方有什麼好主外的?」

沒想到顧靈毓自有應對,他跳下床,拿起放在灶頭的扁擔:「好吧,那就我挑水來你煮飯,我去挑水了。」

傅蘭君氣得乾瞪眼,顧靈毓揚揚得意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了,今年去年前年,加起來你欠我三碗壽麵,今天中午我要吃面。」

傅蘭君脫口而出:「你就不怕我再下毒?」

顧靈毓的肩膀僵了一僵,他沒有再說話,擔起兩隻水桶走了。

從窗戶里望著顧靈毓的背影,傅蘭君有些後悔,為什麼一定要說那句傷人的話呢,就算心裡還有恨有怨,既然答應了他放下怨恨做這三天的平凡夫妻,她就應該信守承諾。

她套上鞋子,走到隔壁屋去抱柴火,她膽戰心驚的,幸虧白天老鼠不活動,她抱起一堆柴火飛快地跑了出來。

生火是門學問,在用掉了半盒火柴還沒把火生起來後,傅蘭君抹一把額頭,滿心的沮喪。

「你這樣不行的,只用火柴是點不燃柴火的。」身後傳來顧靈毓的聲音,傅蘭君驚訝地回頭:「你怎麼那麼快?」

顧靈毓走過來,從她手裡拿過火柴盒,輕描淡寫地說:「選房子的時候特地選了離村裡水井最近的。」

這刁鑽狡詐的小丘八!

顧靈毓讓她閃開到一邊,他看了看灶膛,把柴火一根根塞進去撥向頂上兩邊,在中間留出個孔洞,又把沿路撿的小樹枝子和枯葉稻草填進孔洞里,然後劃一根火柴扔進去,一開始有黑煙冒出來,漸漸地黑煙越來越少,灶膛里的火也漸漸旺了起來。

推開門和窗,黑煙散去,傅蘭君有些驚訝:「沒想到你還懂這些。」

顧靈毓抹一把臉,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十分滑稽:「能不懂嗎,特地學過。」

傅蘭君隨口問:「前幾天剛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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