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第五節

傅蘭君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幹什麼?」

陳皮一臉無賴:「沒什麼,想請少爺過來敘敘舊而已。」

他果然是為了顧靈毓!

他拍一拍手,一個年輕男人走出來,眼神陰鷙地看著傅蘭君,傅蘭君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陳皮攬著那人的肩膀:「給少奶奶介紹一下,這位是革命黨里的一條好漢,他的兄弟也是革命黨,去年不幸暴露,被朝廷走狗給砍了頭,你說,這樣大的血海深仇,該不該報?」

傅蘭君一個激靈。

事情比她想的複雜,她原以為陳皮這種無賴綁架自己無非為財,現在看來,他們是想要顧靈毓的命!

想清楚了事情,她反倒冷靜下來,她對陳皮說:「你綁架我沒有什麼用,我和顧靈毓早已經反目成仇,我想你不會不知道,他對外宣稱我是瘋子,另娶了他人。你看我像個瘋子嗎?」

陳皮皺著眉頭:「這……」

傅蘭君繼續說下去:「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誣陷我是瘋子嗎?因為他要攀附富貴,而我是她的絆腳石,他原本娶我也是為巴結我爹,我爹一去世,他立刻就娶了別人。這樣的人,你覺得他會為了我犧牲什麼嗎?」

話音剛落,破廟的門被推開,顧靈毓裹挾著一身涼意出現在面前:「我來了,把不相干的人放了。」

陳皮製住傅蘭君,兩個人在影影綽綽的帷帳後,模模糊糊的。

陳皮對著傅蘭君「嘿嘿」一笑:「看上去情況跟少奶奶想的不太一樣啊,少爺這明顯還對少奶奶有情。」

傅蘭君沒有答話,隔著帷帳看顧靈毓,解甲歸田的他穿著一身長衫。她望著他,不說話,似是要痴了。

陳皮揚聲道:「少爺,別來無恙啊。」

陳皮拉開帷帳,顧靈毓望過來,他眉頭微蹙:「是你,我應該早殺了你的。」

陳皮手裡握著一支槍,得意揚揚地用槍口戳著傅蘭君的頸子:「事到如今還要逞強,怎麼,你老婆在我手裡,你還打算講上一段禮義廉恥的大道理給我聽?」

顧靈毓的眼珠子動了動:「你想怎樣?你要的錢我帶來了,都在這裡,放了她,這些都是你的。」

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開,一箱子白花花的銀元在燭光里閃爍著刺眼的光,撓得人心痒痒,陳皮向前邁一步又停住腳步:「你以為今天的事情單用錢就能解決?」

他用腳把箱子勾過來,貪婪地踩在腳下,對顧靈毓暴喝道:「跪下!」

傅蘭君渾身一震,她抬起頭來看陳皮,陳皮臉上露出獰笑:「沒聽到嗎,我讓你跪下!」

顧靈毓微微側過臉,視線極快地從傅蘭君的臉上滑過,然後他撩起長衫下擺,「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積灰揚起,陳年的灰塵讓整個破廟的空氣變得嗆眼睛辣嗓子,傅蘭君別過頭去,垂下了眼睛。

餘光里的顧靈毓跪在地上,身板挺直。陳皮示意那同夥過來看住傅蘭君,自己舉著槍走到顧靈毓身邊,他猝不及防一腳猛踹在顧靈毓的背上,看著顧靈毓倒下去,他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顧少爺,當年初見,你好威風啊。居高臨下的,把我罵得像個畜生,打得我在破廟裡躺了好幾天,被叫花子欺負。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這筆債以後一定要討回來。」

他從香案上撿起一根木棍:「我是沒你那樣的好武功,只能用這個伺候少爺,你別嫌棄。」

他揮舞著木棍劈頭蓋臉地朝顧靈毓的身上招呼,木棍砸在顧靈毓身上發出沉重的悶響,漸漸地有骨骼碎裂的聲音,鮮血從顧靈毓的額頭和嘴角流淌下來,他支撐不住了倒在地上。陳皮已經瘋了,他拳打腳踢地凌虐著顧靈毓,一邊打一邊辱罵著他:「你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二世祖廢物,討債的孽障,剋死爹娘的東西。你每天裝得高傲尊貴,你奶奶你娘誰把你當親人?你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寧安城最大的綠帽子就扣在你頭上……」

陳皮轉過頭看傅蘭君,高聲問:「傅小姐,聽得可解氣嗎?」

倒在地上恍如死人一般的顧靈毓突然掙扎了一下,他睜開眼睛,透過血霧去看傅蘭君,血霧茫茫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只聽見她說:「解氣,多謝你。」

顧靈毓的心抽搐了一下,他喑啞地笑了,一串串的血沫子從嘴角溢出來,滴在地上,洇濕了塵土。

顧靈毓聽見了傅蘭君的腳步聲,輕輕的,像無數次她同他鬧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時那樣。

那輕輕的腳步聲近了,在自己的耳邊停下來,傅蘭君的聲音在他的上方響起,她在和陳皮說話,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冷,顧靈毓聽見她說:「你們想要他的命,是嗎?」

始終在一旁站著的那人開口:「當然要他的命!我哥哥就是死在他手裡的。我不服氣,憑什麼革命都勝利了還不許我報仇?我就是要他給我哥哥償命!」

傅蘭君輕輕一笑:「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她問那其實還應該稱之為男孩子的小革命黨:「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仇人。他殺了我的情人,害死了我的父親,我曾經嘗試過殺他卻失敗了,反而被他污衊為瘋子關在山上,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今天我跑下山來,就是因為聽說他被革命黨抓住了要被處死,我就是來看他死的,替我的情人我的父親看一看這個狼心狗肺的人,他的血是不是紅的,是不是熱的。誰知道這幫革命黨竟然連殺人的勇氣都沒有。你們現在抓住了他真是太好了。」

顧靈毓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傅蘭君的聲音縹縹緲緲的:「今天你們抓到他,我也算有功之臣吧。我不求別的,只求你們讓我親手殺了他,以告慰我情人和父親的亡魂。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陳皮有些猶豫:「你真的想殺他?」

傅蘭君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恨不能碎屍萬段。」

她利誘陳皮:「我父親生前有幾個銀行戶頭,除了我沒有人知道賬戶和密碼。我願意出三千大洋買殺顧靈毓的權力,此事了後,我們各奔東西,老死不再相見。」

三千大洋的誘惑太巨大,陳皮終於抵不住:「你會用槍嗎?」

傅蘭君毫不遲疑地回答他:「會。」

顧靈毓笑了。

她會,她怎麼不會呢?她的槍法是他手把手教的,不只是槍法,還有一點子花拳繡腿的功夫,那是在成親的第二年,他們在鳳鳴山上做成真夫妻後,她纏著他要他教自己功夫和槍法,還一定要在家裡頭院子里教。他們在假山上掛了個靶子,他和她遠遠地站著,把她整個人攬在懷裡,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扶著她的手臂,在她耳邊傳授方法,教她怎麼瞄準,怎樣開保險栓,怎樣扣扳機……如是幾次後,他發現了她的用意:這是焦姣每天必經的地方。他哭笑不得,向她再三發誓自己和焦姣絕無關係,迫不得已把焦姣對齊雲山的那點小心思說了出來……

那時候她總是喜歡用玫瑰香的法蘭西香水,點在耳根子上,他攬著她教開槍的時候,那香氣撲鼻,總讓他醉醺醺的。

他親手教了她槍法,她一直沒有開過槍,如今,她第一次開槍,卻是要殺他!

一陣劇痛從左手手指上傳來,顧靈毓睜開眼睛抬起頭,傅蘭君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她的手裡握著槍,一隻腳踩在他的手背上:「顧靈毓,看著我,看著我是怎麼開槍的。」

她沖著他的眉心舉起了槍。

顧靈毓望著她,不眨眼地望著她,試圖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一點掙扎繾綣,然而她的眼神卻決絕如同深凍三尺的冰,她的手指勾住扳機慢慢收緊……

然後她猝然迴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動了扳機。

一朵血花在那小革命黨的胸口上炸開,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傅蘭君,陳皮反應過來,憤怒地怪叫著撲過去奪過小革命黨手裡的槍對準了傅蘭君,傅蘭君被人向下一拉,躺倒在地上,躲過了那致命的一槍,顧靈毓從她的手裡奪過槍來,直起身來扣動扳機一槍命中陳皮的心臟。

陳皮踉蹌著倒在地上,顧靈毓不放心地補上一槍,這才轉身拉起傅蘭君:「你沒事吧?」

他喘著粗氣,剛才陳皮傷他至深,他的嘴角不停地溢出血沫子,怕是傷到了他的肺。

傅蘭君沉默無語地搖搖頭,顧靈毓艱難地用那根木棍支撐著自己站起來,攙扶住傅蘭君:「走吧。」

兩個人沉默無語地互相攙扶著往外走,走出門檻時顧靈毓突然猛地推了傅蘭君一把,傅蘭君踉蹌著摔倒在地上,然後她聽到了子彈沒入皮肉的聲音。

顧靈毓沉重地倒在地上,他的肩上一個血洞正汩汩地涌著血,傅蘭君回頭望,陳皮的手裡握著槍,這一槍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整個人臉朝下趴在地上,艱難地抽搐著。

傅蘭君咬咬牙,拿起手槍,一槍打中他的眉心。

然後她扔下槍去看顧靈毓,顧靈毓已經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她只得把顧靈毓的雙臂搭在自己肩上背起他,腳步踉蹌半背半拖地帶他走。

夜已經深了,倦鳥歸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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