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第四節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邊,他會站起身來關一關佛堂門的吧。

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烏雲漸漸聚攏,遮住了那一彎月亮,傅蘭君在濕冷的泥土地上跪下來,她雙手合十,默默向諸天神佛祈禱:我佛慈悲,如有孽債,請向我討還,如有冤情,請同我糾纏,請放過我無知無辜的兒子……

佛堂里,顧靈毓對著莊嚴佛像磕了個頭。

佛堂外,傅蘭君向著諸天神佛磕了個頭。

三天後定儀帶來了新消息,顧家小少爺的燒退了,傅蘭君默默在心裡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傅蘭君沒有想到,這一生還能再見到她的兒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節後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傅蘭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卻突然被敲門聲驚醒。桃枝跑去開門,門外楊書生一身文士打扮,滿臉焦急,他的懷裡抱著一個褐色的襁褓,他把襁褓往桃枝懷裡一塞:「小少爺就託付給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嚇了一跳,慌忙朝懷裡一看,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桃枝抱著孩子衝進屋裡:「小姐,快來看,楊副官送小少爺上山來了!」

楊書生跟在桃枝身後走進屋子來,桃枝不由分說地把孩子往傅蘭君懷裡一塞,傅蘭君猝不及防地與那雙眼睛的視線相撞,那孩子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

地笑了起來,傅蘭君的心像是被一隻柔軟的小手碰了一碰,渾身打了個激靈。

楊書生說:「新軍有幾個營嘩變,連駐紮在城外的巡防營也參與了。像是響應武昌那邊的起義,聽說武昌已經被革命黨佔領了。山下太亂,鳳鳴山偏遠,顧標統讓我送小少爺上來避難。」

頓了一頓,他說:「顧標統說,情勢莫測,如果這次他活不下來,夫人就帶著小少爺走吧。」

桃枝被他這一番話嚇傻了。

傅蘭君突然抬起了頭,她問楊書生:「顧靈毓現在怎麼樣了?」

楊書生對她的「理智」並不感到意外,或許他一早就知道傅蘭君的瘋是裝出來的。猶豫了片刻,他老實回答:「嘩變是從二標起的,顧標統所轄一標與二標並不在同一處。得知二標嘩變發生後,顧標統下令關閉營門,不許手下參與嘩變。他現在還在軍營里鎮著場子,只讓我喬裝出營,連夜送小少爺上山來。」

傅蘭君抱著孩子,緊緊地貼著孩子的臉,沒有再說話。

這一夜的時間分外難熬,傅蘭君哄著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這孩子的睡顏。五個月大的孩子,已經褪去了初生時小猴子般的醜陋,變得豐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誰的痕迹。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顧靈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卻像傅蘭君。傅蘭君伸出手描摹著他的眉眼,突然間,這孩子像是做了什麼噩夢,小手小腳突然抽搐起來,傅蘭君趕緊抱起孩子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

孩子終於平靜下來,傅蘭君走出卧室來到客廳,楊書生就坐在那裡,奉顧靈毓的命令上山來保護他的嬌妻弱子,他雖然對山下情況憂心如焚,也不敢擅自離去。

傅蘭君在他對面坐下來,垂著頭,半晌,輕聲問:「他會死嗎?」

楊書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回答她:「我不知道。這次革命黨起事,成敗與否誰也不知道。敗是常態,成是僥倖,但怕就怕這一分僥倖……」

傅蘭君點點頭,站起身來:「我知道了。」

她朝卧室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你也累了,去客房休息吧。」

楊書生臉上有些遲疑,傅蘭君寬慰他似的一笑:「下面打得如火如荼,誰有閑心管山上,他讓你送孩子上山來,無非也是覺得山上最安全罷了。」

聽她一席話,楊書生站起來微微向她欠了欠身,走向了客房。

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關上客房的門,然後她快步走回了卧室,再出來時,身上披著斗篷,她輕輕推開門走出去,墨藍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像一滴墨汁滴進了硯台。

半夜桃枝起夜,一聲尖叫聲劃破夜空,楊書生被吵醒,快步走到發出尖叫的傅蘭君的卧室,桃枝手裡捏著一張紙,面如死灰:「小姐不見了!」

紙張飄落在地上,上面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幫我照顧好孩子。

此時,天色微亮,傅蘭君已經到了山下,這場動亂像是已經結束了,大街上一片狼藉,不知結果到底如何,傅蘭君步履匆匆直奔馮薇家而去。

天色還早,馮薇家大門剛開,門房睡眼惺忪,看到傅蘭君一臉疑惑:「小姐是?」

傅蘭君言簡意賅:「我來找你們小姐,煩請你通報一下,就說,學堂里的老朋友,來找她應當年的誓了。」

她等了很久終於等到馮薇,馮薇一臉的詫異:「你怎麼在這兒?顧家人說你瘋了……」

傅蘭君打斷她:「說來話長,你先告訴我,現在城裡是什麼情況?」

馮薇和盤托出,這場仗已經打完了,革命黨可謂大獲全勝。大半新軍倒戈革命黨,知府攜帶家眷連夜逃出城去,現在寧安的政府機關已經被革命黨全盤接管。

傅蘭君問:「他呢?」

馮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老實回答:「他現在被關押在知府衙門裡。這次起義,他既不響應也不抵抗,所以很讓人為難。革命黨里有人贊成策反他,有人覺得他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血,應當殺之祭亡靈。」

傅蘭君的心抽搐了一下,她問:「哪一方佔上風?」

馮薇輕輕嘆了一口氣:「殺。」

傅蘭君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馮老師,你還記得那年在學堂里你對我許過的諾嗎?我幫你掩護段續,你答應我將來如若革命成功無論如何幫我保顧靈毓一命。」

馮薇困惑不已:「你真的要救他?他把你當瘋子一樣在山上關了一年,你竟然要救他?」

傅蘭君凄凄慘慘地笑著:「我與他之間,一筆孽債難以清算,不足為外人道。我只求你,救他這一次。你是革命黨,你爹是咨議局議員,寧安城裡數得著的耆老,我記得你曾說過,你爹私下裡與革命黨有來往。」

她是有備而來,馮薇無奈,只得說:「我去問問我爹,你跟我來,藏在我房間里,不要讓人知道你是顧夫人。」

傅蘭君在馮薇的房間里藏了半天,天快黑的時候馮薇回來了,眼角眉梢都是喜色:「恭喜你,顧靈毓的命保住了!」

她在傅蘭君身邊坐下來,喋喋不休說起今天她爹和革命黨的交鋒來。她爹到知府衙門的時候,主張殺的人正氣勢高漲,擒賊先擒王,馮老直接找到一號人物,以咨議局議員和商紳代表的身份向他表面建言實則談判。馮老的意思是,如今大局初定,當以維穩為上,此時大開殺戒,一則不利於民心穩定,二則顧家乃是寧安望族,殺他會令其他商紳們惶惶不安。須知為防商紳們與革命黨聯絡,清廷一直在散播革命黨殺富濟貧的謠言,此時革命黨殺顧靈毓,不正應了清廷散播的謠言?其三,顧靈毓是新軍標統,手下軍士眾多,這次他按而不發,一標中不乏聽其號令者,如果殺了顧靈毓,讓其他軍士怎麼想?如果有人藉機傳謠,令新軍中未響應起義的士兵們人人自危,焉知他們不會做出亡命之徒乾的事情來?

他提議,留顧靈毓一條性命,但暫時解其職逐出軍營。

最終他的提議得到贊同,顧靈毓現在已經被放回了家。

傅蘭君一顆心悠悠落地,她站起身來:「多謝你和馮老,既然已經沒事了,那我就告辭了。」

走出兩步後,她又停下腳步回過頭:「今天我來找過你的事情,拜託你不要向任何人說。」

走出馮家外面天色已黑,傅蘭君茫然地站在四合暮色中。眼前這條路多麼熟悉啊,這是從女學回家的必經之路,無數次她和顧靈毓一起牽著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今晚月色很好,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現在這路上就只剩下她一人,她慢慢地走著,朝鳳鳴山的方向走去。多麼不可思議的一天,她不顧生死地下山來,就為救自己的殺父仇人一命。當一切塵埃落定,那股對自己的嫌惡感又蔓延到全身,她恍恍惚惚地走著,直到一輛黃包車與她擦肩而過,把她颳倒在地上。

那黃包車夫手忙腳亂地把她攙扶起來,再三向她道歉,問她要去哪裡,作為賠償自己願意送她回家,傅蘭君報了鳳鳴山,整個人筋疲力盡般,沉沉地倚在車上。

黃包車跑得很快,眼前風景閃過,傅蘭君突然覺察出不對來:「這不是去鳳鳴山的路!」

那車夫不說話,只是加快了步伐,傅蘭君想要跳車卻每次都被顛回車裡,黃包車終於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那車夫一把攥住傅蘭君的手腕把她拖下車來,眼前是一座破廟,他一直把傅蘭君拖進廟裡才摘下自己的斗笠:「少奶奶,別來無恙啊。」

看清楚他的臉,傅蘭君心一驚,是陳皮!

陳皮「嘿嘿」笑著:「原本想去山上請少奶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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