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第三節

她是來告訴傅蘭君一個消息的,她終於要嫁給顧靈毓了。

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她又安慰傅蘭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舊是顧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覺得好笑吧,我受過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種教育告訴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頭來,我卻甘心頂著這樣的名分嫁人。」

她抬起頭看著傅蘭君,語氣堅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個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你知道嗎,我現在是葉夫人的乾女兒。我為什麼要去給一個八大胡同出來的妓女做乾女兒?因為我知道她能幫到顧靈毓。什麼是非善惡,什麼進步落後,我統統不管,對我來說,只分對他有利和對他有害。」

她輕輕地,像是炫耀似的對傅蘭君說:「我能做到這一點,所以我贏了。」

在她說話的整個過程里,傅蘭君只是木然地望著窗子上的窗花,這是那年顧靈毓親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輕浮得讓她回憶起來都覺得面紅耳赤,他非說這才是新婚之喜,於是剪了雙喜字的紅窗花貼上。真奇怪,他一個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這樣手巧……

一轉眼天地變,那紅艷艷的窗花也已經褪色萎謝了。

顧靈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統二年舊曆六月的事情。

天還沒亮傅蘭君就醒了,腦海里亂紛紛的全是今天顧靈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

她無法抑制地去想這件事情,無法抑制地去推算現在婚禮進行到了哪一步,她這一生只經歷過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顧靈毓的婚禮,她所有的推測都是基於此……

這個時候,程璧君應該已經梳妝打扮好了,安靜地坐在閨房裡等人來接親。就像她當年那樣,天還沒亮就被叫醒,滿心不情願地梳妝開臉……但程璧君應該是迫不及待的吧。

這個時候,接親的人應該來了。五年前她就是在這個鐘點上的轎子,轎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著永遠不要走到顧家才好……但程璧君應該是心如箭出的吧。

這個時候,轎子應該到顧家了,顧靈毓就等在門口,一身喜慶的紅衣,接過紅綢的一段,牽著他的新娘往裡走,那年牽她的時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壞,不經意間猛的一拉,害她腳下小小一個踉蹌,她惱怒地抬起眼睛從縫隙里看他,他見惡作劇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氣……

想得頭痛欲裂,傅蘭君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段綢布,她把綢布纏在頭上,狠狠地勒住,想要藉此以痛攻痛,過長的綢布迤邐著垂到手上,傅蘭君獃獃地望著那段綢布,像是著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纏在頭上的綢布……

傅蘭君是被滴在眼瞼上的熱淚喚醒的。

喉頭仍在痛,她整個人傾斜地倚在顧靈毓的懷裡,一滴一滴的熱淚砸下來,砸在她的臉上,砸得她的心跟著哆嗦,但她沒有睜開眼睛。

顧靈毓兀自在低聲喃喃,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是從婚禮上跑出來的,此刻他的新娘子還坐在新房裡等著他,他心知愧對他的新娘,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聽到她自殺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亂,等到回過神來,人已經在來山上的路上。

來的路上他的心裡竟然生出一點僥倖的竊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這天自殺,或許,是因為她的心裡還多少有他吧,他為這一點子可能歡欣鼓舞,像一個得到糖塊的乞兒。

傅蘭君的眼皮動了動,她抽搐著咳了幾聲,終於睜開眼睛。

她望著這抱著她的男人,好久不見,今日成親的他著一身鮮艷的紅,神情卻憔悴如剛剛跋涉過山水。她出神地看著他猶在淌汗的鬢角和長眉,伸出手來,著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曖昧地沿著他的輪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後頸輕柔地攬住,然後她仰起了自己的臉,朝著他的嘴角吻了過去。

晃動的世界,眼前一片帳子的曖昧粉色,時間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個雪夜,與她唇齒相依的這個人,閉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蘭君出神地望著他,伸出手指撫摸著他濕漉漉的眉毛,她的耳邊迴響起管家的話。

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

傅蘭君閉上眼睛,輕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

宣統三年舊曆四月初十,傅蘭君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張氏帶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個瘋子無法照看好孩子。這理由無可反駁,因此誰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包括一心向著傅蘭君的桃枝。

桃枝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回憶起這九個月,九個月里,好幾次她晚上醒來都看見傅蘭君獨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頭看著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過月光。

好在心驚膽戰的九個月終於過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雖然覺得令母子分離的行為著實殘忍,但桃枝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內心裡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蘭君身邊,有一天傅蘭君會帶著孩子一起去死。

傅蘭君也沒有說什麼,孩子出生後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東西就睡在她的身側,嘹亮地啼哭著,她聽著,心裡只覺得茫然。

這是個意外的錯誤,在這個錯誤的孕育過程中,無數次她想終結他,為什麼要帶他來這個世界受苦呢,給予他肉的給予他血的是一對仇敵,他生而帶有原罪。

但他到底還是出生了。

張氏的出現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麼會允許自己的孫子在自己不喜歡的兒媳手裡長大,尤其這兒媳還已是「瘋子」?她巴不得他沒有這個娘親。

如此也好,她和顧靈毓兩個人,原是有你沒我的,就讓她湮沒於塵埃吧,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母親。

顧靈毓會愛這個孩子的,程璧君,她這樣深愛顧靈毓,她也會愛這個孩子的。

張氏帶孩子走的時候,傅蘭君就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雙手越過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她視若無睹,像是已經被攝去魂靈。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漸遠,在一行人將要跨出門去的瞬間,傅蘭君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她想起了二嬸那張神經質的笑眯眯的臉,她霍地起身望向張氏的背影,像是感應到了她的心,張氏轉過身來看著她,那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看了許久,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知道,我會提防應該提防的人。」

傅蘭君心裡一塊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針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覺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見過那孩子。

也很少再見到顧靈毓。

裝瘋裝得時間久了,傅蘭君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混混沌沌起來。她漸漸記不清許多人的臉,記不起上次見到顧靈毓是什麼時間,是他新婚那天嗎?還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時她似乎抓住過一隻手,那隻手的虎口有繭……

傅蘭君再次見到顧靈毓,是秋天裡。

今年寧安的秋天來得早,離中秋還有一個月就颳起了秋風。一場秋風過,滿地落葉黃。桃枝帶她走出別院在山上到處走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好熟悉,傅蘭君望著它愣怔了很久。

晚上吃飯的時候,桃枝自顧自地提起來:「姑爺來山上了,拜佛。」

傅蘭君依舊木愣愣的沒有搭話。

吃過晚飯,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來別院找桃枝,她年前剛剛落髮入庵,六根不凈玩心重,經常跑來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著顧家的馬車,怎麼,有人來?」

定儀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是顧家老爺,來拜菩薩祈福的。」

傅蘭君坐在一邊聽著,聽到「顧家老爺」四個字,有種「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換,顧靈毓已經被外人稱為老爺,六年前她剛剛嫁進顧家的時候,他看上去還是個有著小小嬰兒肥的少年,笑起來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抿嘴,嘴角邊有兩個淺淺梨渦,少年氣得很……

只聽見定儀繼續說:「因為顧家小少爺病了,聽說燒了兩天了,大夫們都沒轍,這才上山來求神拜佛。」

她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的:「要我說,都是當爹的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兒子遭劫。」

聽到這話,桃枝輕輕咳一聲,定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齜牙咧嘴地沖著傅蘭君抱歉地一笑。

傅蘭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儀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蘭君是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漸漸都會忘記,她是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儀聊得熱絡,傅蘭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間,跨出了別院。

白鹿庵距離別院只有一小段路,傅蘭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黃葉枯枝在腳下發出痛楚的碎響,這庵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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