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第一節

對於傅蘭君的歸來,顧家合家上下都沒有什麼表示,彷彿她從未離開過,也彷彿她就沒有回來。

傅蘭君終日就待在房裡,或是去姨娘的房裡探望她和她說說話。她不去見顧家其他人,顧家其他人也不來見她。即使那個春節,她也沒有和他們一起過,而是和姨娘還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頓飯。

想必他們也從來不喜歡她的吧,過去礙著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虛與委蛇地客套著,如今她已經是落毛的鳳凰,雉雞不如,他們也就懶得和她裝樣子,只當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不,也不全是這樣。有一天桃枝從外面回來,悄悄對傅蘭君說:「我聽到姑爺和太太吵架,太太讓姑爺趕緊休了你,說什麼程小姐對姑爺一往情深現在又是巡撫夫人的乾女兒,要姑爺看清形勢別犯渾。」

傅蘭君麻木地「哦」了一聲,心裡想,程璧君什麼時候成了葉夫人的乾女兒?

張氏不喜歡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這樣一個年輕守寡的人,又曾遭遇過那樣的不公,活到現在,心裡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氣,這口氣只能靠兒子來爭,對於一切妨礙她兒子爭這口氣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滿了厭惡的吧。

正想著,顧靈毓回來了。

他推開門走進來,傅蘭君正卧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牆角縮了縮,顧靈毓的腳步一滯,半天他低低地說了句:「我回來拿點東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從桌子里翻出點什麼東西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回過頭來,久久地凝望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可是傅蘭君知道他想說什麼。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個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顧靈毓離開後沒多久又突然返回來。

他的神情很不對勁,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傅蘭君。傅蘭君心裡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手腳發冷,顫聲問:「怎麼了?」

傅榮死了,死在了牢里,舊疾複發,病來得又凶又急,還沒等到大夫趕到,人就歿了。

傅蘭君踉蹌兩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顧靈毓花錢託人把傅榮的屍體從牢里弄了出來,停靈在白鹿庵中,待來日扶靈回鄉安葬。傅榮並非寧安人士,人死總要葉落歸根的。

傅蘭君對顧靈毓說:「謝謝你。」

近來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憐,顧靈毓聲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謝的話大可不必。只是,你還記得剛成親那年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那一年……那年顧靈毓的生日,傅蘭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壽麵給他,讓他害了兩個星期的腸胃病,她為此歉疚不已,鞍前馬後,他卻說:「……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後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麵就好。」

一碗壽麵啊……對於他們這場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壽麵。

因為種種原因,去年他沒能吃上這碗壽麵,今年,他想向她討回來,他不要她說謝,只想討她答應過他的那一碗面。

傅蘭君轉過頭去,說:「我還想在這兒陪我爹一會兒,你先自己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轉身離開。

傅蘭君獨自一人跪在父親靈柩前發獃,這一碗面……她該給他做這一碗壽麵嗎?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何止是一碗面,這明明是餘下的後半生。

她抱住傅榮的棺木,將臉貼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給女兒指一條路吧。」

身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傅蘭君回過頭:「誰?」

穀雨這天是顧靈毓的生日。

這一天逢雙喜,顧靈毓不僅過生日,還升了職,連升三級,升到了標統,理由是近來剿滅亂黨有功。

雙喜臨門,又趕上假日,一大早來道喜祝壽的人就絡繹不絕的,這份熱鬧一直延續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罷,賓客們才紛紛散去。

顧靈毓已經喝得半醉,他腳步踉蹌醉醺醺地回到後院,他和傅蘭君的那間小屋關著門,但有暖黃的燈光隔窗透出來,顧靈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開門。

桌子上放著一隻青花碗,再普通不過,畫的是比翼鳥落在連理枝上,雄鳥親昵地用喙為雌鳥梳理著羽毛,是成親的時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湯麵,再清淡不過,一隻圓滿的荷包蛋卧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蔥花浮在湯上,像顧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雙烏木鑲金筷橫擱在碗上,面剛做好不久,還熱著,有裊裊熱氣升上來。顧靈毓抬起眼睛,隔著氤氳白霧,傅蘭君就站在桌子對面,垂著眼睛看不清表情,圍裙還系在腰間。她今天穿得很喜慶,像是當年剛做新媳婦的頭三個月里那樣,一身鮮艷俏麗的紅,紅珊瑚耳墜、綠翡翠手鐲,美得於這個日子而講是那麼相宜,顧靈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問:「給我做的?」

傅蘭君沒有說話,只是在對面坐了下來。

顧靈毓拿起筷子,剛要去挑面卻又頓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廳喝多了酒,頭腦早已經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經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臉上笑眯眯的:「剛在宴席上他們還都祝賀我,說我前途無量。是啊,生日這天升了標統,手底下從此有了一千多號兵,又是才二十七歲的年齡,可謂是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可是我自己卻想,一個男人倘若連妻子的笑臉都得不到,又算哪門子的成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對面的傅蘭君不自在地動了一動。

筷子夾住一根面,顧靈毓說下去:「所以,謝謝你,謝謝你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這個圓滿的生日。」

他的聲音低下去,像霧靄隨風向四下消散:「本來,咱們兩個之間鬧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我以為這碗壽麵不會有了。」

他抬起頭來,對傅蘭君笑一笑:「你還記得給我做這碗壽麵,還記得結婚第一年我說過的話,我很開心。」

傅蘭君卻突然抬起頭喊住了他:「不要吃。」

顧靈毓筷子停在嘴邊,卻沒有放下:「為什麼?」

傅蘭君慌亂地低下頭:「面冷了,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等顧靈毓答話,她端起碗推開門朝廚房走去,她端著碗的手有點抖,顧靈毓目送她戰慄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垂著頭不看顧靈毓,只是低聲說:「摔了一跤,面都潑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還是站起身來轉身離開,在他一隻腳踏出門的那一瞬間,傅蘭君突然在他背後開口,聲音低低的:「剛才那碗面里有毒。」

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聞地繼續往外走,傅蘭君終於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我說剛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給你的壽麵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顧靈毓,你聽到沒有,我想在你生日這天毒死你!」

一瞬間,顧靈毓筆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他迅速撤回腳步關上門,大步流星走到傅蘭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閉嘴,你想鬧得盡人皆知嗎!」

傅蘭君趴在他的臂彎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過氣來,笑著笑著她又哭了,淚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滾燙過後是冰冷,顧靈毓一動不動地站著,攬著她任由她發癲。半天,傅蘭君抬起頭看他,她的臉色因為缺氧而緋紅,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問顧靈毓:「為什麼不殺了我?」

顧靈毓沒有說話,整個人好像已經凝成一座雕像。

傅蘭君低聲呢喃:「你為什麼不殺了我?你已經殺了那麼多人,多殺一個我對你來說有什麼分別?」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是為什麼,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紅頂子,我卻不能,你存心報復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顧靈毓的視線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們剛剛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過來,她背對著他坐在梳妝台前,金色陽光暈開一身鮮亮亮的紅,她小聲哼著歌,正往鬢角上簪一朵蓓蕾初開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頭,半夢半醒里微微笑著觀賞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獨自快樂著的全程,直到她發現他醒了,驚嚇似的轉過身,那時候轉過頭的她,紅珊瑚的耳墜子亂飛,臉上有一層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紅,大紅色的衣服襯著,生動活潑得簡直不像話。那時他躊躇滿志,滿心以為自己可以讓這份生動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南嘉木事發,及至她的父親亡故,眼看著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叢曾沐浴著和風和陽光的玫瑰被攝進了相片里,掛在死氣沉沉的牆上一層層地蒙灰。他曾以為,她身上那種似新婚之時的艷麗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眼前的她換了紅衫依舊是那俏麗模樣。

可是這樣俏麗的她卻是要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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