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寧安府 1909,宣統元年,己酉 第五節

是啊,到哪兒去?如今家已被抄,身為罪臣之女,人人避她不及,她要去何處安身?

傅蘭君別過頭去不看他的臉,她的回答同樣乾澀冷硬:「不勞你費心,我自有去處。」

她的打算是去住客棧,客棧開門迎客,才不會管什麼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錢。傅家雖然被抄,一切財產籍沒充公,但傅蘭君還有些私房錢,再不濟,把身上的首飾賣掉,總也能頂個一年半載的開銷。

顧靈毓不鬆手:「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跟我回家嗎?」

傅蘭君輕輕一笑,低低地問:「你不怕被連累嗎?」

顧靈毓渾身一震,半天沒有說話。趁他發愣的當口,傅蘭君揚手掙脫開他的鉗制,她退後一步,扶著姨娘遠離開顧靈毓:「我說和離的話依然作數,如果你同意,我們今天就可以解除夫妻關係,或者你直接寫休書,都隨你。我就住在前面的東來客棧,等你的放妻書,或者休書。」

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她的腳步輕飄飄的,脊背卻挺直僵硬。

走進東來客棧,用身上剩下的錢開了兩間房,傅蘭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間,管家住一間。傅蘭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關於傅榮的事情,約定好明天去巡撫衙門大牢探望傅榮。回到自己房裡,桃枝正手足無措。

姨娘病了,連驚帶嚇又著了涼,整個人燒得滾燙像一截灶膛里剛抽出來的柴火,傅蘭君忙讓桃枝去找店小二幫忙請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葯睡過去。

桃枝心疼地看著她:「這樣的鬼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

傅蘭君側臉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臉色灰敗,頭髮蓬亂,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她輕輕對桃枝說:「桃枝,老爺犯的是謀逆大罪,無論真假,哪怕最後能翻案也是個告老還鄉。老爺很早前就跟我擔心地說過攝政王上台後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過,這次來勢洶洶,恐怕由不得咱們。過去那樣的好日子恐怕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你若是肯吃苦就還跟著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會餓著你,但你若不想吃這個苦,咱們的主僕情誼也就到此為止了,你就去找個好人家,安安生生地過你的後半輩子吧。」

桃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小姐說哪兒的話,我八歲被賣進傅家,這些年跟著老爺小姐從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歸宿。」

傅蘭君心裡暖烘烘的,她把桃枝扶起來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同舟共濟,把眼下這個難關闖過去。」

桃枝用力地點點頭「嗯」一聲,半天,她猶豫地問傅蘭君:「小姐,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到現在還跟姑爺過不去,老爺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爺才能幫點忙了。」

傅蘭君扭過頭去,聲音很凄涼:「他幫不了的。老爺這次的事來得突然,一點預兆都沒有,直接由攝政王那邊下令抄家,可見他們預謀已久,鐵了心要置老爺於死地。如今大清誰最大?不是龍椅上那位話都說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當今的攝政王。當權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閻王要你死,何來討價還價的餘地。顧靈毓他不過是個小小的新軍管帶,不,現在連管帶都不是了,只是個小小的隊官,他能怎樣?能自保就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來小姐是怕姑爺受連累,那你剛才把話說得那麼難聽……」

傅蘭君淡淡回答:「好話無用,說了徒增傷心,睡吧,明天還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還沒亮傅蘭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撫衙門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棧里照顧姨娘。

站在巡撫衙門大牢外,傅蘭君百感交集。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地方,這一年多以來她頻繁光顧這裡,這裡曾經關押過齊雲山、南嘉木、翼軫……現在,輪到了她的父親。

管家與獄卒苦苦交涉,又是說軟話又是拿銀子,獄卒卻始終一張冷硬面孔。最終,管家垂著頭沮喪地走回來:「不行,他們說老爺罪大惡極,上頭下了死命令,三堂會審前不許任何人探視。」

他又安慰傅蘭君:「小姐放心,這裡的牢頭過去是知府衙門大牢的,我剛才給他塞了點銀子,他答應會好好照顧老爺的。」

傅蘭君點點頭,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剛剛走到大街上突然被一個人撞個正著。

見撞了人,那撞人的人竟然也不驚慌,拍手大叫大笑起來,傅蘭君仔細一看,大驚失色,那人竟然是焦姣!

她上次見焦姣還是去年冬天,傳言大赦的時候焦姣瘋了,她派了人去,想要把焦姣接回家照顧,誰知道焦姣從此就在寧安消失了,原來她跑到了這裡。傅蘭君上前一步去捉她的手:「阿姣姐……」

焦姣愣住了,她歪頭看著傅蘭君,臉上髒兮兮的,神情痴傻。終究還是瘋了,傅蘭君心裡難過,她努力擠出個笑臉:「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傅蘭君啊。」

聽到「傅蘭君」三個字,焦姣像是恢複了神志,她站直了身體看著傅蘭君,努力辨認著她,一雙眼睛似乎也變得清明起來,她重複了幾遍「傅蘭君」這個名字,每重複一遍眼神都更清楚些,她問傅蘭君:「你來這裡幹什麼?」

傅蘭君如實回答:「我爹在裡面。」

焦姣愣住了,半天,她拍手大笑起來:「輪到你爹了,輪到你爹了!齊雲山,南嘉木,翼軫,現在輪到你爹了!」

她拍著手大笑著跑遠,傅蘭君站在原地,艷陽高照她卻遍體生寒。她想起了很久前,有一次焦姣求顧靈毓救齊雲山被拒絕後對自己說的話,那時她說:「你以為齊雲山會是最後一個嗎?」

以齊雲山和顧靈毓的關係,齊雲山出了事他尚且袖手旁觀,來日別人出事,他會施以援手嗎?

傅蘭君忍不住抱住了雙臂,起風了,她渾身都在戰慄。

她之前對桃枝說,她不找顧靈毓幫忙,是怕連累他。這話固然不假,但她其實更怕他會拒絕她。他會拒絕嗎?誰知道?但是他一旦開口拒絕她,那對她而言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即使知道他對這件事情無能為力,但她承受不起他的拒絕。

傅榮的謀逆大案很受上頭的重視,很快,朝廷派來了欽差大臣,會同三司審理傅榮謀逆案。

一如傅蘭君所料,葉際洲鐵了心地要置傅榮於死地,各項「罪證」搜羅得十分齊全,裡面甚至有傅榮與革命黨的往來書信,對於這些,傅榮都沒有辯駁,而更令傅蘭君震驚的是,這次審理還牽出了一件陳年舊案。

這件陳年舊案是關於齊雲山的。

齊雲山在秋決前葉際洲回京侍奉老母的那段日子裡突然暴斃於獄中,當時已經下了論斷結了案。現在卻被翻出,因為有當時的獄卒跳出來指證,說齊雲山並非是正常死亡,他是被毒死的,而下毒案幕後的指使者,就是傅榮!

於是案子被推及到當年傅榮為何要狗急跳牆毒殺死刑犯,最終上頭得出結論:齊雲山確實是受傅榮指使行刺葉際洲的,事敗後傅榮怕夜長夢多這才殺人滅口。

這件案子給傅榮頭上那頂亂黨的帽子再度加了碼。三司會審結束,傅榮謀大逆罪板上釘釘,抄沒家產,死罪難免。

走出巡撫衙門,外面艷陽高照,熾烈如烤,傅蘭君身子晃了一晃,向前栽倒在地上。

醒來的時候,她恍如隔世。

頭頂上的紅帳子,身邊的顧靈毓,一切都如同許多年前她第一次來到顧家時那樣。那時她還是個滿心裡裝的全是南嘉木的姑娘,怒氣沖沖地去找負心漢算賬卻哭著回來,被黃包車甩在顧家大門口昏死過去,被那時還不是她丈夫的顧靈毓撿回家。如今她是個一無所有的罪臣之女,在得到了父親要被砍頭的消息後急火攻心地昏倒在巡撫衙門前,又被顧靈毓撿回了家。

顧靈毓坐在床邊看著她,一身長衫的他眉眼溫柔,斯文儒雅,傅蘭君多希望之前種種只是一場大夢,如今夢醒了,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人事不知的知府千金,爬起來和眼前這人吵兩句嘴,跑回知府衙門去,爹還住在那裡,喝著茶搖著蒲扇和管家下著棋,一派悠然自得,枝頭上喜鵲鬧杏花,生機勃勃。

但她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掙扎著爬起來,顧靈毓一隻手按住她:「你很虛弱,多躺一會兒吧。」

傅蘭君掙脫開他,自顧自下床:「多謝,我要回去照顧姨娘。」

她雙腳剛沾地,顧靈毓不由分說地打橫將她抱起放回床上,一手扯開棉被蓋在她身上死死捂住被角:「姨娘我已經派人接回來了,你不必擔心。」

正說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桃枝攙著姨娘走了進來。

姨娘顫顫巍巍地走到床邊坐下來,顧靈毓站在一旁說:「大夫給姨娘看過了,她的病需要靜養,東來客棧那個地方人多嘈雜,不適宜養病,我就自作主張把她接來了。」

傅蘭君仔細看著姨娘,不過一個月時間,她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原本精心保養的臉上褪去了往日所有的脂粉艷光,整個人憔悴得像老了十歲,神情也恍恍惚惚的,哪裡還像是過去那個風情萬種的俏姨娘?傅蘭君覺得心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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