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段續向她描述了那個他們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換代,而是徹底改換天地,在這個新天地里,人人平等和睦,中國人與外國人也是平等的,國人不必向官老爺們下跪,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這個新世界是進步的,是符合社會潮流的,而清政府則是落伍的,反動的,唯有推翻這個反動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續說,國家是屬於全體國民而非愛新覺羅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卻只是愛新覺羅氏,愛新覺羅氏賣國賣民,與國家和人民站在對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並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個反動的政府,因此這忠是愚忠。
傅蘭君垂下眼睛,睫毛動了動,不再說話。
段續嘆一口氣,岔開話題:「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墳墓所在嗎?」
傅蘭君抬起頭,南家人早已死絕,南嘉木又是以謀反罪被處斬,她一直以為他的屍體被扔到了亂葬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續搖搖頭:「我們有同志趁夜裝殮了他的屍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墳就在鳳鳴山山腳下的樹林里,一塊空空的墓碑,沒有刻字,除了少數一些人,沒有人知道這下面埋著一個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山上是齊雲山的墓,山下是南嘉木的墳,曾幾何時,這代表著歡愉的純白色的鳳鳴山變成了令人驚心的血色。
前日下過雨,有黃葉飄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傅蘭君彎腰拈下那片腐爛的葉子,拿出手帕仔細地擦拭著墓碑上的塵土和污垢,擦乾淨後她後退兩步站住,臉上微微笑著:「還記得你從小最愛乾淨,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來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濺了個泥點都一定要回家換衣裳……」
在她獨自的絮絮叨叨里,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多麼斯文漂亮乾淨通透的少年郎。遇見他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他都和花在一起,尤其是玫瑰。玫瑰花開的時候他的母親會差他送來最新鮮的玫瑰,他和母親一起來傅家花園裡侍弄她母親種的玫瑰。有一回,她趁他母親去和自己母親喝茶說話,偷偷溜到他身邊,沒話找話地問了很多和玫瑰有關的話……
她還記得那年在齋普爾,他送了她一束玫瑰,讓她以為,他也是喜歡著她的……
傅蘭君將帶來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今天來看你,除了看望你,我還有一些私心,希望你能體諒我吧……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見到了我的兒子,他和你也算有緣,同一天里共赴黃泉,盼望你看在咱們兩個這些年的情分上,能多多照顧他。還有……」
她欲言又止,似難以啟齒,躊躇了很久,終於還是說:「也能原諒他的父親,保佑他的父親。
「我知道這個要求似乎有些過分,無論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監斬。但我還是厚顏地懇求你寬恕他。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經打算和他和離。你走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情,雲山大哥和翼軫如今也都不在了,他們的死實際都與阿秀無關,但我看著他,心裡只覺得發寒。對於故友舊交的落難他竟概不在意,有時候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在意誰呢,倘若有一天出事的是我,他又會如何抉擇?我在心裡對他起了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和他沒有隔閡地說著甜言蜜語。翼軫死之前給我留了遺物,是一篇他手抄的《報任安書》,按照我爹的講解,翼軫是在婉轉地說服我消除對阿秀的顧慮。可是他揣測的阿秀就一定是對的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無論我對還是翼軫對,那都將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無論如何都意味著犧牲,或許這就是生在這個年代的軍人的宿命。」
他是個軍人,軍人是註定要殺戮的,她沒道理要求他不去殺戮他的敵人,既然他要仕途,她就幫他斬斷所有羈絆,齊雲山、南嘉木、翼軫……這些羈絆都已經在痛苦煎熬中由他人斬斷,現在他的阻礙只剩下她,那就讓她自己親手了斷,還他一個通天大道。
中秋節前,女學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葉巡撫的夫人要來視察女學。寧安女學是本省第一間女學,堪稱典範,葉夫人作為本省第一夫人,要來為學校進行表彰嘉獎。
傅蘭君聽父親說起過這位葉夫人,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間妓館的花魁,與朝中某大員關係曖昧,該名大員卻有一個醋勁衝天的皇親嫡妻,為這事跟他鬧得不可開交,後來該名大員只好忍痛斷了與花魁的聯繫。葉際洲那時還在做京官,為討好上司獻計,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從此平步青雲,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
傅榮與葉際洲是老對頭,自然會將葉際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貶損,但這件事情總不會錯的。
花魁夫人來的那天正好是節前一天,傅蘭君作為校長帶領學生們在學校恭迎大駕,從早晨等到下午,這位花魁夫人才姍姍來遲。
巡撫夫人出巡,排場大得很,帶了十幾二十個巡撫衙門的聽差和巡警,皆穿著制服,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傅蘭君站在門口迎接她,老遠望見她的汽車出現在街口,不到半里的路程,這汽車卻開了足有一刻鐘才到校門口,讓沿路圍觀的人過足了眼癮。
傅蘭君心裡覺得好笑,出於禮貌,臉上卻毫無表情。車終於開到了眼前,一個巡警小跑幾步過來拉開車門,一隻腳踏出來,卻是穿著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蘭君愣怔住:這花魁夫人怎麼是天足?
另一隻腳踏出來,然後是半邊身子,然後是臉,傅蘭君看清楚了這雙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頭「嗡」的一響。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當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來視察的,用時髦的說法來講,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書。
她不是在日本嗎?什麼時候回了國,還成了這位巡撫夫人的女秘書?
被這個問題困擾著,整個下午傅蘭君都恍恍惚惚的,領著葉夫人參觀學校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的,被問一句話半天才回答,還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程璧君於是不請自來地接過了解說的活兒,本來嘛,她也曾經是這所學校的老師。
傅蘭君看著程璧君,上次見她還是前年秋天,那時候,自己和顧靈毓還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剛剛察覺到肚子里有一個新生命存在。那時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場輸家的身份黯然離開遠赴異國的吧,如今她回來了,二十二三歲留過洋的女孩子,意氣風發,傅蘭君再低頭看看自己,毫無血色的雙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渾如一枝萎謝的花。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顧靈毓知道她回來了嗎?玲瓏心如程璧君,她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和顧靈毓的事情了吧,或許她就是聽說了他們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國來的,她從不掩飾對顧靈毓的愛和企圖,寡廉鮮恥地狂熱著。
葉夫人對女學的視察和嘉獎不過是圖個新鮮,她的新鮮感沒有維持幾個小時,很快學校參觀完了她也累了,於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卻沒有走,她留了下來,說是有話要和傅蘭君說。
傅蘭君答應了。
兩個人在松果徑上散著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我這次回來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單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愛,傅蘭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訝異了一下:「我以為你會……」
傅蘭君打斷她的話:「在你回來之前,我已經跟他提出了和離。若不是他執意不肯,現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勝感激。」
程璧君驚訝地看著她:「能冒昧地問一句,你為什麼會和他鬧到這一步?」
傅蘭君的心裡湧起層層疊疊的痛苦酸楚,最終,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說:「沒有愛情的婚姻,鬧到這一步,不足為奇吧。」
程璧君沒有說話,她只是怪異地沉默著。傅蘭君抬起頭來,順著她眼神的方向望過去,然後她看到了顧靈毓。顧靈毓就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他一身戎裝,沉默地看著她,過了很久他轉身走了,靴子踩在枯葉上,發出枯葉碎裂的響聲。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學繼續擔任教職,教的還是日語,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
有時傅蘭君一轉頭看到她,恍然間覺得好像日子還停留在兩年前,好像下一秒鐘辦公室的門就會被推開,顧靈毓會拎著她最愛的糕點走進來,接她一起回家。
而現實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學後,在所有人都離開後,獨自一個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蘭君在辦公室里批改著學生的作業,桃枝突然來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裡出了大事了!」
傅蘭君跟著桃枝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只見院子里一片狼藉,幾個兵丁腰上挎著刀走來走去,管家連跑帶爬地撲過來,滿臉髒兮兮的血混著淚:「小姐你可回來了,老爺讓人給帶走了,說他私通亂黨,現在已經給下了大獄了!」
傅蘭君愣在原地,耳畔「轟隆」炸響。
傅榮的擔心終於還是成真了,宣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