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寧安府 1909,宣統元年,己酉 第三節

一轉眼進入四月,傅榮一直擔心著的官場人事變動終於蔓延到了寧安。

收到調令的是佟士洪,為再興海軍,朝廷擬建籌辦海軍事務處,佟士洪是船政學堂出身,正是海軍專業,因此被召回京去協助籌辦這個海軍事務處。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上對官場近期動向有些門道的人都知道,這是朝廷在削弱軍隊中袁黨的實力。這幾個月,許多袁世凱的舊部或下野或調動,明升暗降的有,獲罪入獄的也有,尤其在軍隊里,多鎮新軍頭目都有調動。

佟士洪與袁世凱私交不錯,被調動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擔任寧安新軍協統的,是一位滿人親貴。

走之前,佟士洪辦了一場告別宴,所請的人寥寥,傅蘭君也接到了請柬,她心知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幫忙開解她和顧靈毓,但長輩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後,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顧靈毓和她三個人。

儼然是一場溫馨家宴,精緻的小小一桌,酒過三巡,佟士洪開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師生一場,就當他是自己的兒子,有些話,他的父母說得,我也就說得。今天我斗膽替他的父母問兩句話。傅小姐,阿秀說,你想同他和離,是真的嗎?」

傅蘭君抬起頭,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顧靈毓,她咬咬唇,在心裡下定了決心:「是。」

佟士洪皺眉:「為什麼?」

要怎麼回答?真實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說也不能說全,傅蘭君垂下眼睛:「他滿身血腥氣,殺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說。」佟士洪嚴厲起來,「你嫁給他的時候他就是個軍人,軍人是幹什麼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是軍人,就不可能兩手乾乾淨淨。」

傅蘭君脫口而出:「我本來也沒想要嫁他!」

這話一出,鴉雀無聲,顧靈毓攥著酒杯的手越發收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臉色也陰沉下來。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傅蘭君乾脆自暴自棄地表演起來:「是,這件事情我相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沒想嫁他,當初是他強娶。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個錯誤,現在,該是結束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你不能否認你們有過柔情蜜意的時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來……」

傅蘭君打斷佟士洪的話:「是,我是想過把錯的路走成對的,但是我失敗了,現在我承認我失敗了,我放棄。」

氣氛一時間很僵,過了很久,顧靈毓才緩緩開口:「我與你的事情以後再議,今天是為老師踐行。」

接下來的酒喝得很悶,最後,佟士洪喝醉了,顧靈毓去拿手巾為他擦汗,傅蘭君一個人坐在桌子前看著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說醉話,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聽不清在說些什麼,突然間,他清晰地說了一句:「喬木,走!」

走?走到哪兒去?傅蘭君回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相框,相框里那張黑白合照上,永遠二十四歲的何喬木正溫和地注視著他們。

顧靈毓回來了,他用手巾為佟士洪擦去臉上的虛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來握住顧靈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著顧靈毓,眼神意味深長:「阿秀,我年輕時候在船政學堂讀書,有一位姓劉的教習曾經對我們說過一番話,他說,不要把自己當船主,也不要把自己當船工,就當自己是船上的一塊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還可以四處漂蕩。」

顧靈毓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來,他亦看著佟士洪的眼睛,輕聲說:「就是因為每一塊木板都這樣想,船才會散的吧,老師。」

佟士洪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他輕輕地嘆息一聲。

宴散,離開時顧靈毓向佟士洪敬了一個軍禮,顧靈毓曾是他的學生,也曾是他的下屬,他們之間的關係總是和軍人有關,臨別敬軍禮是他們之間的一種習慣。

佟士洪長久地凝視著他,半天,他走過來,把手搭在顧靈毓的手臂上,教顧靈毓輕輕地放下手,他問:「你十八歲那年我送給你的那本《東坡詩集》還在嗎?」

顧靈毓點點頭,佟士洪看著他,眼睛裡似有水光閃動,半晌,他說:「多看看那本書。」

他的聲音懇切中飽含憂思,甚至於哀求,那時傅蘭君不懂。

直到數十年後,傅蘭君才終於明白了那日他們話里的意思。

和離的事情,因為顧靈毓的避而不談而擱置,不僅如此,他還對她避而不見,彷彿生怕一見到她她就要逼他寫放妻書一樣。他寧肯不見她,也要吊著這個夫妻的虛名。

傅蘭君繼續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順女兒和女校長。

六月的一天,傅蘭君回到家才發現有東西落在了學校,於是折返回學校取東西。

教師宿舍的燈竟然亮著,傅蘭君大為驚訝。這間教師宿舍算是虛設,是為了給家中有事無法回家的女老師準備的,但長久以來都是空著的,今天怎麼燈亮了起來?白天也並沒有人跟她報備說今晚要住在學校啊?

她屏氣凝神走到宿舍門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樹枝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屋子裡的人警覺起來:「是誰?」

竟然是個男聲!傅蘭君方寸大亂,轉身欲逃卻被一把攥住手腕拉進了房間。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嚨處,一個低沉的男聲質問道:「你是誰?為什麼現在來學校?誰派你來的?」

傅蘭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嚇得四肢僵硬,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嚇了一跳:「你幹什麼,這是我們校長!」

那年輕女人是女學的老師,姓馮,她和這拿匕首的男人是認識的!

那男人聽了她的話更加收緊了手臂:「校長?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顧靈毓的老婆呀,殺了我們那麼多同志的顧靈毓呀!」

馮老師不由分說上前來奪匕首:「她是顧靈毓的老婆沒錯,但是你沒聽說過她和南嘉木的事嗎?她和顧靈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你別犯渾,快放下刀。」

傅蘭君瞬間明白了,原來這男人是革命黨!

那男人將信將疑地看著傅蘭君,手裡卻有了鬆動:「真的像馮薇說的這樣?」

傅蘭君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輕輕說:「我和他不一樣。」

向傅蘭君賠過罪後,馮薇向傅蘭君解釋了一下情況。這男人叫段續,是個革命黨,也是馮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馮薇帶他到學校里來躲避一下。量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藏身在女學裡!

傅蘭君萬萬沒想到,馮薇竟然有個革命黨的情郎,這位馮小姐是寧安鄉紳的女兒,家中經營綢緞生意,在本地頗有聲望,近來朝廷在各地興辦咨議局,馮小姐的父親正是寧安咨議局的議員。

這樣的人,竟然會和革命黨有瓜葛!

面對她的困惑馮薇滿不在乎:「這個世道哪裡說得准呢,革命黨,立憲派,保皇黨,誰分得清誰?」

她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輕聲說:「不瞞你說,咨議局裡和革命黨有來往的,不在少數。」

傅蘭君嚇了一跳。

馮薇涎著臉同傅蘭君求情:「我是信得過你才跟你說這些,看見段續的事兒,求你千萬別跟人說。」

傅蘭君只得答應她:「我當然不會跟人講,他要在這裡待幾天?」

馮薇扭捏起來:「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蘭君點點頭:「你們小心。」

馮薇歡呼雀躍:「傅校長你真是個大好人!你幫了我的忙,以後有什麼事情儘管開口!」

傅蘭君的心思一動,許久,她輕輕地,堅定地說:「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幫忙。我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來日革命若能成功,無論如何,幫我保顧靈毓一命。」

經過那件事情,傅蘭君和馮薇的關係親密了很多,段續對傅蘭君的臉色也逐日和緩,有時下了學,馮薇會邀請傅蘭君留下來跟他們一起聊天,這也讓馮薇對家裡人好交代自己的晚歸。

從段續和馮薇那裡,傅蘭君聽說了很多有關「革命」的事情。

身為一個舊官僚家庭出身的貴族小姐,在此之前,傅蘭君對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對顧靈毓說的那樣,她不知道誰對誰錯,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間有什麼區別,只覺得像兩輛馬車爭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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