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寧安府 1909,宣統元年,己酉 第二節

顧靈毓按住她的手放下帘子:「沒有錯,我們不回顧家,我們去山上。」

他手心滾燙,傅蘭君被燙了一下,她縮回了手。

山上,他與她定情的山上。他為什麼要帶她去那裡?答案顯而易見。

她仔細看他一眼,這才發現,他身上穿的這身衣服,可不就是那年在山上穿的那件?

舊夢重溫……真的可以將冰冷的心重新焐熱嗎?

馬車沉默地繼續往前走,到山腳下的時候,天上突然飄起了雪,傅蘭君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融化在手心裡,帶來絲絲涼意。

那年的那一天,天上也在下雪。

看上去似乎是天註定了要將那日重演以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痕,雪花的涼意沖刷著手心,傅蘭君躁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她決定,聽從上天的安排。

但上天似乎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善意,馬車上了山在別院前停下來,她和顧靈毓剛剛下車,就有人匆匆趕了來,是楊書生。

他滿面焦色,在顧靈毓身邊耳語兩句,顧靈毓眉頭蹙起,他回頭望一眼傅蘭君,眼神里滿是猶豫掙扎。許久,他走到傅蘭君面前,輕輕說:「軍營里有些事情,我去去就回,等我。」

望著他的背影,傅蘭君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她獨自在山上逛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又來到了齊雲山的墓前,被那冰冷的墓碑灼傷眼睛。她又回到了別院,走進了那間小鏡宮。

小鏡宮多日無人居住,嵌在牆上的鏡子都蒙了塵,傅蘭君打了一盆水用布巾擦拭鏡子上的灰塵,一塊鏡子嵌得不牢掉了下來摔碎在地上,傅蘭君怔怔地望著,碎裂成無數片的鏡子里有千萬張破碎殘缺的臉,她的心裡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傍晚,桃枝來了,說是姑爺差人把她叫來的,讓她伺候小姐。

傅蘭君問桃枝:「你知道軍營里發生什麼事了嗎?」

桃枝眼神閃避,支支吾吾的:「聽說是新軍有士兵和巡警打架鬧事,被警局扣押了,鬧事的新軍士兵是姑爺手底下的人,所以要姑爺回去處理下。」

真的是這樣嗎?傅蘭君狐疑地看著桃枝,桃枝卻已經收拾好了房間推門出去:「該吃飯了,我去廚房做飯。」

晚上,顧靈毓沒有回來,只是派人捎話來,說問題有些棘手,讓傅蘭君在山上多等他些日子。

傅蘭君這一等,就等到了過年。

大除夕晚上,山上別院里只有她和桃枝兩個人,時間一點點過去,顧靈毓還是沒有回來。天色將黑,傅蘭君霍地起身:「不等了,桃枝,咱們下山,回娘家。」

桃枝不動,傅蘭君提高了嗓門:「你聾了?」

桃枝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話來:「小姐咱們還是乖乖待在山上吧,現在就算下了山,也過不好年。」

她這話什麼意思?傅蘭君再三逼問,桃枝終於坦承:「我上山之前,老爺跟我說,他不讓人來叫,咱們就別下山。」

為什麼?傅蘭君愣住了,桃枝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新軍和巡警那件事沒那麼簡單。我聽見老爺和姑爺說,恐怕革命黨要趁老佛爺和先皇剛駕崩鬧事,山下現在不安全。」

那麼,顧靈毓下山是為了……彈壓革命?

南嘉木就義那天的雷聲又在耳畔轟隆響起,她彷彿看見了刑場上流淌的鮮血。

彈壓革命……又是一場血流成河的殺戮!

傅蘭君胸口憋悶欲嘔,她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哪怕沒什麼用,她也要下山去!

桃枝擋在門前攔住她,就在兩個人糾纏不清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陣冷風裹挾著雪花吹進來,顧靈毓立在門前,他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便裝,過年的新衣,簇新喜慶。

但是有遮掩不住的血腥氣,傅蘭君打了一個寒戰,她抬起頭看著顧靈毓,輕聲問:「死了多少人?」

顧靈毓垂下眼睛,沒有回答。

傅蘭君很快就自己知道了這個答案。

因為是新帝登基後發生的第一場叛亂,故而凡參與者皆不姑息,部分情節嚴重的人甚至被梟首示眾,一個個灰頭土臉血淋淋的腦袋被高高掛起,人死後屍身還要受此大辱,這些「亂黨」的親人們敢怒不敢言,只能望著人頭咬牙流淚。

新年過後那些人頭還掛著,傅蘭君從家裡去學校的路上必經過這些掛人頭的地方,她一抬頭看到那些人頭,彷彿每個都睜開眼睛張開嘴向她控訴:是你丈夫害死我們的,是你丈夫害死我們的!

她恍恍惚惚地進了學校,剛開學的學校有些冷清,老師學生們都還沒有到齊,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傅蘭君獨自坐在辦公室里發獃,突然門被敲響,一個女學生縮手縮腳彎著腰走進來,傅蘭君打起精神問她:「有什麼事嗎?」

女學生走近了:「有些事情想向傅校長打聽打聽。」

傅蘭君敏銳地覺察到了不對,只見一把匕首朝傅蘭君揮了過來。這人要殺她!

這女學生鐵了心要殺她,滿辦公室地追著她跑,傅蘭君不小心被匕首划到手臂,血如泉涌,她掙扎著逃出辦公室,趕來的校工和同事們一擁而上制伏了那女學生,匕首「哐啷」一聲落地。女學生被按在地上仍在嘶吼,傅蘭君輕輕掙脫同事的攙扶走到她面前:「你為什麼要殺我?」

那女學生吐一口唾沫:「我哥哥死在了顧靈毓手裡,我要你償命!」

原來如此,原來她是這次起義里被殺的新軍士兵的家屬。

巡警聞訊趕來押走了這女孩子。沒多時,顧靈毓也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進辦公室,抓住她的手臂:「你的傷怎麼樣?」

傷沒什麼大礙,早已經包紮好,傅蘭君掙脫他的手,淡淡地說:「我沒事。」

辦公室里的同事識趣地溜了出去,他們一時間氣氛尷尬沒什麼話好說。那天除夕夜傅蘭君就回了傅家,那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任由傅榮和姨娘怎樣勸說,她都沒有回顧家。

今天還是除夕後的第一次見面。

半天,傅蘭君開口:「你和巡警隊的人熟悉吧,讓他們放了那女孩子吧,不要為難她。」

顧靈毓蹙起眉頭:「她要殺你。」

「我說放了她!」傅蘭君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像是要撕裂了,顧靈毓被她嚇了一跳。許久,傅蘭君才平靜下來,她淡淡地說:「你殺了人家哥哥,難道還要人家妹妹的命不成?顧管帶,我求你,少造些殺孽吧。」

「殺孽」兩個字一出口,氣氛頓時變得緊張,過了很久,顧靈毓才開口:「我已經不是管帶了,我現在只是個隊官。」

他被降職了,傅蘭君愣住了。

傅榮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年輕人的政治立場,稍加拉攏遊說,就動搖得很,但老婆岳父鬧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與我有瓜葛,葉際洲會對他怎樣,殊不可知呢。」

她脫口而出:「顧靈毓,我們和離吧。」

她想通了,與他和離,這樣一來,他不必再受她父親身份的羈絆,她也不必再因他身上的血腥氣而受折磨。

顧靈毓卻說「不」,他眉頭糾結,像承受著莫大的苦楚,他說:「不,我不會同意的。」

說完,他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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