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五節

她帶著桃枝匆匆往翼家去,在翼家大門口和顧靈毓撞了個正著。

顧靈毓想必也是剛得了信兒從軍營里趕過來,軍裝還未脫,一身的肅殺氣,傅蘭君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顧靈毓沉默著朝她點點頭,大步走進了院子。

看著他的背影,傅蘭君滿腹心酸。

翼軫果然不行了,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死氣,在葯香和墨香中間,這位犟骨頭書生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

阿蓓坐在床頭攬著他。見到顧靈毓和傅蘭君,他勉強一笑:「你們來啦。」

他掙扎著要坐起身來,顧靈毓上前一步輕輕按住他的肩膀,翼軫不再堅持,歪靠在阿蓓的懷裡。

他一雙眼睛看著顧靈毓:「靈毓兄,我是活不成啦。」

顧靈毓眼睫一動,身板卻仍舊挺直如青松。

翼軫喘一口氣繼續說下去:「你、我、死去的嘉木兄,咱們三個,終究要只剩下你一個了。」

他的眼神飄忽,像是陷入了往事的滔滔江河:「還記得當年在公學裡,同學們叫咱們三個『三君子』,都說是指點江山的南嘉木,激昂文字的繁星……還有,看不透的顧阿秀。同學們都看不透你,壬寅年大家都鬧退學,你不參與,有人背地裡跟我菲薄你,我跟他說,顧靈毓豈是你我能輕易看透的?我們看透看不透又有什麼要緊的?總歸他是個不一般的人。時至今日我仍然這麼想,即使嘉木死在了你手裡,我仍舊這麼想。

「我們心裡都有各自的道,你的道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猜,它肯定不是世人如今所能看到和妄自揣測的那樣。

「嘉木死了,我眼見也活不成了,我們兩個的道,無論對錯,都沒法驗證了。靈毓兄,『三君子』的鴻鵠之志從此就壓於你一人的肩頭了,請你,裝著當年咱們在學校里立過的誓,千萬要堅守你心中的道。」

他一雙死灰色的眼睛突然迸發出灼眼的光彩來,死死地盯著顧靈毓。許久,顧靈毓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我,答應你。」

翼軫笑了,他放鬆了全身的筋骨向後倒進阿蓓的懷裡,圓睜著眼睛歪頭望著窗外的雪。

窗外大雪紛飛,世界一片銀裝素裹。

他喃喃開口:「還記得那年去湖心亭看雪,也是你、我和阿蓓、嫂夫人四個,那年的雪真大啊……」

翼軫在三日後下葬,葬禮結束後,阿蓓突然找到傅蘭君,說是有一樣東西,翼軫生前吩咐送給她的。

傅蘭君摸不著頭腦,她和翼軫之間,關係頂近也只是個朋友的丈夫或是丈夫的朋友,怎麼會特地留遺物給自己?

阿蓓臉上毫無血色,穿著孝服,一身素白襯得整個人越發單薄消瘦,傅蘭君安慰她:「你自己要保重。」

阿蓓淡淡一笑:「我知道。」

翼軫走後,她的身上發生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過去的她是一個文文靜靜柔柔弱弱的鄉下採桑女,現在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無形的精氣神,她依舊沉靜,沉靜中卻多了一份堅定。

她放低了聲音,輕輕說:「其實我早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傅蘭君嚇了一跳,阿蓓接著說下去:「幾年前,先生跟我說過,他最佩服的人叫沈藎,這位沈先生是報業同仁,因揭露朝廷的賣國條約而被朝廷殺害。先生說,毀家紓難,大丈夫當如是。如果將來必有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如同這位沈先生一樣光輝壯烈。現在,他算是得償所願。」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笑了一笑:「那時候顧大哥也在,你猜他說什麼?他說,『為什麼非想著為國捐軀?你們這些文人,老想著殺身成仁,成的到底是國家大義的仁,還是你們自個兒的仁?我更希望,國家有朝一日不必你這樣的文人為之捐軀。』」

傅蘭君的眼睛動了一動,她的心一片茫然。

阿蓓走後,她打開那錦盒,發現裡面放著的竟然是一沓稿紙。

稿紙上手抄了一篇文章,傅蘭君認得那是翼軫的字跡,只是這字跡虛浮,全然沒有翼軫往日書寫的根骨,墨色也新,想必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抄寫的,翻到最後更是證實了傅蘭君的猜想。末頁,紙上洇開血跡,這是心頭血在墨上開出的花兒。

這是一篇《報任安書》。

他為什麼要贈自己一篇《報任安書》?傅蘭君不解,她舊學底子弱,對這些之乎者也的舊文章似懂非懂,看得雲里霧裡的。

晚上傅榮回到家,吃飯的時候,傅蘭君問他:「爹,太史公的《報任安書》是個什麼意思?」

老秀才傅榮為她耐心作答:「《報任安書》是太史公寫給獄中老友任安的,任安獲罪入獄,向舊友太史公求助,希望太史公能搭救自己,太史公於是寫這篇文章給他。其中的意思無外乎拒絕任安的搭救請求。」

傅蘭君眉頭擰成「川」字,難道翼軫是在怨顧靈毓沒有對獄中的他施以援手?

她問傅榮:「他為什麼要拒絕朋友的搭救請求?」

傅榮沉吟片刻:「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太史公在文章中寫得很明確,他獨善其身,實則因為心中有道,壯志未酬。」

心中有道……傅蘭君喃喃自語,她的耳邊驀地響起那日翼軫的話,他對顧靈毓說:「請你千萬要守住你心裡的道。」

難道,他留給自己這篇文章,是為了告訴自己,顧靈毓是為守道而自保,要自己體諒顧靈毓?

傅蘭君更茫然了,男人們心中的道到底是什麼?讓他們為這個道甘心殉身,殉朋友的身,殉自己的身……她抬起頭,問傅榮:「爹,您對太史公的舉動怎麼看?」

傅榮不假思索:「為酬壯志甘冒不仁不義之名,受宮刑之辱,堪稱偉丈夫。」

傅蘭君喃喃道:「可是……」

傅榮嘿嘿一笑:「傻姑娘,你可真是被我養傻了,以為滿世界就只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些孩子氣感情用事的東西才叫忠孝節義是不是?這個世界可沒那麼簡單。太史公若竭力營救任安,如今《史記》焉在?逞一時意氣,往好處說那是性情中人,往壞處想,就是個貪圖虛名的人。且不說《史記》,他要救,便救得出么?不過是兩個人一起死罷了。小孩子盡說些生死與共的傻話,大人做每件事卻要權衡利弊,稍有差池,別說贏,滿盤皆輸!」

他長嘆一聲,撫摸著她的腦瓜頂:「爹的傻姑娘,早年間爹老以為知而無能不如不知,所以把你教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傻子,卻沒想到,你知與不知,到頭來都要走進這人生的凄風苦雨里。」

傅蘭君低頭不語。

門突然被推開,管家跌跌撞撞跑進來,滿臉死灰色:「老爺,京里消息,皇上駕崩了!」

傅榮霍地起身,滿面鐵青。

第二天京里又傳來消息,慈禧太后也駕崩了。

皇帝、太后接連駕崩,舉國震動。坊間開始有流言傳出,說朝廷預備大赦天下。

傅蘭君終於再次見到了焦姣。那一天的寧安街頭,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多年後,當顧靈毓、傅蘭君、齊雲山都被遺忘,仍然有人記得光緒三十四年的寧安街頭,大雪紛飛里,一個穿著嫁衣鬢髮凌亂的年輕女人光著腳飛跑,一邊跑一邊凄厲地狂笑著,嘴裡反覆喊著:「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她瘋了。

傅蘭君遠遠地看著她,驀地想起那一年在顧家後花園裡撞見她和齊雲山。她把齊雲山堵在走廊上,臉上帶著明艷俏皮的笑,那笑容閃亮一如小鏡宮裡碰撞的萬點星光,她對齊雲山說:「我已經在縫我的嫁衣了,等到嫁衣縫好了就嫁給你,你想不娶我也不行。」

趁齊雲山不注意,她踮起腳來在他的臉頰上響亮地一吻,然後飛快地跑走了,奔跑的她與傅蘭君擦肩而過,衣袂帶起的風輕快活潑,如同那晚的月色。

轉眼間,天地變。

這一年,南嘉木死了,齊雲山死了,翼軫死了,光緒死了,慈禧死了。

大清朝很多人都死了。

寧安府很多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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