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四節

這讓傅蘭君隱隱覺得茫然又恐懼,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還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麼可怕的一個人;如果是後者,她又是多麼可憎的一個妻子!

如果沒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會不會堅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門口,傅蘭君捫心自問,最終無果。

九月里,翼軫終於被釋放。

他始終堅稱那兩篇文章是自己所作,與旁人無關,葉際洲逼問了兩個月一無所獲,只憑兩篇激昂文字將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最終促成翼軫釋放的,其實是輿論。這都要感謝楊書生,是他給阿蓓支了一招,讓她聯繫翼軫在文化界的舊友們和國外報紙駐華的記者們,多方輿論施壓,把這件事情鬧出寧安鬧到全國,引起國際關注。正值清廷欲推廣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氣象,難道新政前夕,朝廷還要因為兩篇「諫言」而屈死個書生不成?

拖拖拉拉關了兩個月,翼軫終於走出了大牢。

傅蘭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遠處看他夫妻兩個相擁而泣,百感交集。

在牢里受了兩個月折騰,翼軫消瘦得不似人形,兩頰深深凹陷,渾如一副骷髏架子,一雙眼睛也灰濛濛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過後直搖頭,背著翼軫跟阿蓓和傅蘭君說:「情況不大好。」

是啊,不大好。翼軫一介文弱書生,身體根基本來就差,他從娘胎裡帶哮證,在監獄裡待了兩個月,監獄那是什麼環境?漫天灰塵像揉碎的冤魂殘片,這兩個月又多雨。忌憚著翼軫的秀才身份,葉際洲不敢輕易動大刑,就在細微處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騰人。翼軫牢房的地面上總是有汪水,早晚潑兩桶,水汽夾雜著寒氣泛上來,把個哮喘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更何況,翼軫的病不只在身上,還在心裡。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針石日報》報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軫一日不可再辦報。這對立志以筆杆子喚醒國人的翼軫來說不啻為一個天大的打擊。

傅蘭君安慰阿蓓:「總會好起來的。」

但是隨著時間過去,不僅翼軫的病沒有好轉的跡象,從小家到大國,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變得越發糟糕。

整個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葉際洲要回京。

葉際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葉際洲不日就要啟程回京侍奉老娘。聞此消息,傅榮樂得哼起了小曲兒,在走廊里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嘿嘿笑,一會兒又表情猙獰:「他老娘一命嗚呼了才好,丁憂個三兩年,我看他還怎麼跟我斗!」

但他這美夢做得為時過早。十月,京城傳來消息,光緒皇帝和慈禧老佛爺都染了病,這一病來勢洶洶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變天了。

傅榮一根神經綳得死緊,傅蘭君知道他的擔憂,他關心的無非是光緒駕崩後會是誰即位,皇親里載字輩和溥字輩的皆有可能。作為袁黨,他深懼和袁世凱有嫌隙的小恭親王溥偉或者光緒帝的親弟弟醇親王載灃成為新帝,那不啻為袁世凱的末日!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與袁世凱交好的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載振。

傅榮的情緒整日在擔憂和暢想之間遊離,他時而咬牙切齒,時而自顧自笑得滿面紅光,嚇得姨娘直跟傅蘭君嘀咕,傅蘭君則是萬分不解。對於男人而言,權勢真的如此重要嗎?她從未見過父親這樣,被權勢左右,變得完全像個陌生人。

他在京的線人傳來消息,慶親王奕劻被太后一道懿旨調去查看東陵工程。就在慶親王離京的些許工夫里,太后已經選中了醇親王載灃的兒子溥儀為帝,醇親王搖身一變成了攝政王。

大勢已去,聽到這個消息傅榮捶胸頓足,在書房裡發了半天的瘋。家人們站在書房外面不敢進去,直到裡面沒動靜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蘭君,傅蘭君推開門走進去,傅榮正癱坐在一地狼藉里發愣。

他鬚髮蓬亂,愣怔著,傅蘭君撿起地上的書,攙扶他起來坐在椅子上:「爹您這又是何苦?幾年前您就對我說,大清沒幾年了,王朝氣數將盡,您又何必執著於爭權奪勢?」

傅榮表情依舊是愣愣的,他喃喃回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樣?流水的王朝鐵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還是那些人。舊怨已經紮根,必有個你死我活,這哪裡是爭權力,這是爭活命。葉際洲一旦得勢,我還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魚肉,更何況,本就有個隱患在他手裡……」

說到這裡,他突然目露凶光,整個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門口喊管家,管家老錢忙不迭地迎上來,傅榮吩咐他:「去一趟顧家,找姑爺來。」

傅蘭君的心猛地一震。

顧靈毓來的時候,傅蘭君躲在自己的房裡沒有出去。

隔著窗她影影綽綽地望著他,他跟在管家身後踏進院子來朝著書房走過去,只聽見軍靴有節奏地踩在青磚地上的聲音,他整個人就像一桿標槍,瘦得隱隱讓人覺得有殺氣。

路過傅蘭君房前的時候,他似乎是有意無意地瞟過來一眼,傅蘭君忙閃身躲回了帳幔後。再探頭出來看的時候,顧靈毓已經不見了。

她一直在房間里躲到顧靈毓離開,中間姨娘來找她,說是傅榮讓她去書房,她拒絕了。

姨娘問她:「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傅蘭君茫然搖頭,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麼走,甚至不知道對於未來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想法,現在不過是混日子,混過一天是一天罷了。

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動的情緒讓人無法喘息,更無法理智思考,或許再過些日子,等到這些事情帶來的心潮都平復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條路來,但不是現在。

多事的一年啊,傅蘭君轉過身,眼睛瞟到掛在牆上的日曆,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後就是秋決的日子……就是齊雲山喪命的日子。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裡?那日和阿蓓去巡撫衙門大牢探望翼軫和齊雲山,她沒能找到焦姣,托房東帶了話兒,但一直也沒等到回信。

她到底去了哪兒?

傅蘭君心事重重地胡亂翻著書,鋒利的書頁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來找東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沓舊報紙,是往期的《針石日報》。她看著那沓報紙愣怔了一會兒,莫名其妙地,耳邊突然響起了傅榮的一句話:「顧家有個丫鬟拿著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葉際洲!」

難道……傅蘭君心裡「咯噔」一聲,難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為救齊雲山一命不惜栽贓陷害顧靈毓?傅榮、顧靈毓翁婿倆是葉際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幫助葉際洲扳倒他們兩個,無疑是個好人情,能救齊雲山活命也未可知……

想到這兒,傅蘭君坐立不安,她盡量說服自己這只是自己毫無根據的揣測,但懷疑就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一旦有縫隙就向著四面八方延伸開去。她推開門去敲父親的門,把猜測告訴給父親知道,父親聽後大為驚訝,他安慰傅蘭君不要瞎想,讓姨娘陪著她回了房。

傅蘭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陽穴突突地跳,總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

接下來兩天她也總是魂不守舍的。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預感得到證實。

齊雲山死了,暴斃於獄中,在距離秋決還有半個多月的時候。

仵作的驗屍結果是:齊雲山在獄中長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餓之下積患成疾終至喪命。巡撫不在,仵作驗屍後把結果呈報臬司衙門,或許是各方都怕擔責任,這件事情就此草草了結。

齊雲山在寧安無親無友,只有一個顧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門把他暴斃的事情通知了顧家,顧家派人為他收了屍,草葬在鳳鳴山上。

傅蘭君去鳳鳴山上看齊雲山。

好久沒來鳳鳴山了,上次來還是兩三年前,那時齊雲山還在,每次她到鳳鳴山上來,齊雲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這條路前,見到她來,滿臉喜悅的欣慰。他曾倚著顧家別院這扇門,見到她來,滿臉的驚慌失措。她和顧靈毓在這座山上表過心跡、定過情意,他是見證者。這些年裡,他為他們的融洽而喜悅,為他們的膠著而焦慮,如父如兄是親是朋。再往前一些,在還沒有她的日子裡,他陪著顧靈毓在山上度過了少年時代那些最孤寂的歲月。

但如今他一個人凄冷地躺在黑暗的地下,受蟲蟻嚙咬,被時光瓦解。

傅蘭君蹲下身來,撫摸著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簡單地寫著:齊雲山之墓,顧靈毓立。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舊衣,知情人統統老去,齊雲山是誰?顧靈毓是誰?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曾有過怎樣的愛憎糾葛,還有誰會知道呢?

傅蘭君起身,悵然下山去。

進入十一月,下了第一場雪,傅蘭君待在家裡烤著火想心事,突然有人來報消息。

是翼軫家的下人,傅蘭君迎出去,那下人跪在雪地里沖她磕了個響頭:「顧夫人,我們先生怕是不行了,太太讓我請夫人過去見最後一面。」

傅蘭君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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