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三節

他挪動著爬到牢門前,傅蘭君大驚:「他們對你用刑了?」

翼軫搖搖頭:「他們去查封報社的時候我跟他們動了手,被他們打了一頓。」

他裝作沒事似的笑一笑,結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嘶嘶抽氣。阿蓓心疼地伸手撫摸著他臉上的傷口,翼軫抓住她的手輕輕蹭著,脈脈溫情靜靜流露,傅蘭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獄卒,想再花點錢見見齊雲山,獄卒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著她,嘴裡不乾不淨地嘟囔:「這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來看他,都長著一張千嬌百媚的臉,現在又來一個。」

傅蘭君忍著氣,她當然知道另外一個是誰。焦姣從京城回來後,見過那一面後就離開了寧安,她說要住到巡撫衙門大牢附近去,這樣探視齊雲山也方便。

獄卒調笑了半天終於肯帶著傅蘭君去見齊雲山,作為死刑犯,齊雲山被關押在大牢深處,幽暗陰森,一股子嗆鼻的煙塵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獄卒帶她停在一間牢房前:「就是這兒了,一炷香時間。」

傅蘭君千恩萬謝,那獄卒慢悠悠地走遠,傅蘭君輕聲喚牢房裡的人:「雲山大哥!」

背對牆蜷縮在角落裡的人動了動,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疤痕縱橫交錯的臉。

傅蘭君捂著嘴,看著這張醜陋的臉,她既在生理上覺得噁心,心裡又覺得酸楚,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著轉。齊雲山一聲不吭地慢慢爬過來,傅蘭君這才發現,他的臉上、身上全是傷痕,新傷舊傷疊加。他爬過的地方,留著一道血跡,有蒼蠅在他的腿上嗡嗡盤旋著。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來之前不久還受過刑!

齊雲山勸慰似的笑一笑,被毀壞的面容在笑容扯動下越發顯得詭異醜陋,他的口氣很輕鬆:「沒什麼,在大牢里總免不了的。」

傅蘭君抑制不住氣憤:「都已經結了案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你?」

齊雲山收斂起笑容,他壓低了聲音:「有人並不想就這樣結案。」

他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葉際洲直到如今還沒有放棄讓我翻供,他一直想讓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蘭君心裡一驚。

齊雲山淡淡一笑:「這老匹夫,以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他看著傅蘭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你爹和阿秀攪和到這件事情里來,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蘭君點點頭,滿心裡都是苦澀。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對他的這一片忠貞赤誠,他對你一千一萬個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這樣的忠誠嗎?連來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為之付出生命嗎?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對面不遠的地方,傅蘭君和阿蓓從牢里出來,兩個人一起按著焦姣給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處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頂,院子里空蕩蕩的,傅蘭君站在院子門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蘭君,來看你了。」

半天終於有人掀開藍布門帘子走出來,是個腳步顫顫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雙昏花的眼睛打量著她們:「你們是誰?」

傅蘭君問她:「婆婆,是不是有一個叫焦姣的姑娘住在這兒?我是她的朋友,來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個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這兒,可是從前天起就沒回來過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她絮絮叨叨:「我這房錢是一天一結的,大前天的房錢還沒給我呢,她要走也不說一聲,這不是存心賴我房錢嗎?」

傅蘭君掏出錢來替焦姣墊了大前天的房錢,叮囑老太太如果焦姣回來一定記得告訴她自己來過,然後和阿蓓踏上了回寧安的路。

在馬車上她心裡總覺得不安,焦姣去了哪裡?怎麼會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

傅蘭君原本以為翼軫的事情是坐幾天牢就能解決的,沒有想到,半個月之後翼軫仍舊沒有被釋放的跡象,阿蓓慌了神,天天來找傅蘭君拿主意。傅蘭君沒辦法,只好去找傅榮撒嬌:「爹,翼軫的事情上頭到底是怎麼想的?」

傅榮的臉色有些嚴峻:「不好辦,我原以為就是關幾天以儆效尤,沒想到葉際洲那匹夫又想藉機生事。他從《針石日報》里挑出兩篇文章來,非說這兩篇文章措辭激昂非一般文人所能作,他認定寫這兩篇文章的人就是亂黨,要翼軫供出作者名字。翼軫咬牙聲稱這兩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情因此就僵持住了。」

傅蘭君愣住了,傅榮壓低了聲音問:「老實告訴爹,你和阿秀兩個小冤家是不是給《針石日報》供過稿?」

傅蘭君嚇了一跳:「爹你怎麼知道?我和……我和他是給《針石日報》供過稿,但無非是些新詩之類的東西,只關風月,不談政治。」

傅榮「嘿」一聲:「我怎麼知道,我能怎麼知道?無非是安插在巡撫衙門的線人告訴我的。他顧家真是塊風水寶地,專出告密的小人。上次齊雲山的案子跳出個陳皮,這次翼軫的案子又跳出個丫鬟。線人跟我說,顧家有個丫鬟拿著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葉際洲!」

丫鬟?傅蘭君腦袋亂鬨哄的,哪裡又冒出個丫鬟?

傅榮吁一口氣:「好在那些手稿里並沒有那兩篇文章,如你所說,只是些新詩之類的東西。但這樣一來,阿秀也進入了嫌疑人的行列,好在那些手稿里並沒有你的……你丈夫交的都是些什麼狐朋狗友,盡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葉際洲這老王八蛋拿這兩篇文章大做文章,用心歹毒得很哪,無非是齊雲山那計不成又再來一計,想逼翼軫說那兩篇文章的作者是你丈夫罷了。」

傅蘭君聽得心驚膽戰,她沒想到顧靈毓的處境竟如此艱難!她問傅榮:「阿秀……葉際洲為什麼要這樣針對他?」

傅榮冷笑:「我的傻姑娘,你可真是讓我給養傻了。單憑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就足以讓他成為葉際洲的眼中釘。何況葉際洲在朝中的靠山是醇親王一派,因著戊戌年那件事,醇親王與袁世凱勢不兩立,朝中兩派勢力自然也是勢同水火。寧安新軍雖非袁世凱督練,但新軍中上層軍官泰半是袁氏門生,就連佟士洪也是親袁一黨,你丈夫更不例外。葉際洲一向是個溜須拍馬最積極不過的人,打壓袁黨這種事情。他自然跳得歡。」

他重又坐下來:「好在這種事情終究也不會有什麼結果,無論翼軫怎麼說,只要沒有手稿,葉際洲能奈何?無非是捕風捉影罷了。」

他蹙著眉頭:「至於對阿秀的前程有沒有影響,尚且不好下定論,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性命無憂,總會東山再起。」

傅蘭君一顆心悠悠落地,她問傅榮:「那翼軫呢?」

傅榮「嘿嘿」一笑:「了不起關一段時間,無論得到得不到想要的結果,葉際洲總不能判他個死刑。不過苦頭是要吃一吃的,可憐一介文弱書生,不知道在牢里會被作踐成什麼樣子。你告訴他的家人,多出點錢打點下牢頭獄卒吧。」

從傅蘭君那裡聽了傅榮的點撥,阿蓓六神無主地呆坐了很久。

隨後阿蓓站起身來開始遍翻家裡的金銀細軟,傅榮說得沒錯,即使沒有葉際洲,牢頭獄卒也總要打點一下的。她把家裡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搜出來堆在桌子上,打算必要時一點點變賣了來營救丈夫。

離開翼家的時候,傅蘭君把自己頭上的簪子、手上的戒指、耳垂上的墜子、手腕上的鐲子都脫了下來放在桌子上,阿蓓要拒絕,她提高了聲音:「就當你幫幫我!」

阿蓓愣住了,傅蘭君嘴角扯出苦笑,她放低了聲音,哀求似的:「求你,讓我盡這一點心。」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出翼家大門,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回過頭,阿蓓氣喘吁吁地追出來,看到傅蘭君回頭,她停下腳步,望著傅蘭君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別怪顧大哥,他沒有錯。」

傅蘭君沖她勉強笑一笑,點了點頭。

是啊,他沒有錯,他何錯之有?如他所說,齊雲山和南嘉木都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他攔過齊雲山,但攔不住;南嘉木呢,南嘉木確實是他親手緝捕親自監斬,但他是清廷的官吏,南嘉木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他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罷了。翼軫……翼軫的入獄是葉際洲一手策劃的,與他又有什麼干係?

齊雲山不怪他,說「阿秀他知道我的」。

南嘉木……她不知道南嘉木在牢獄中的那些日子和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麼。

翼軫……他的妻子阿蓓反倒安慰自己,說顧靈毓沒有錯。

似乎人人都能體恤他,連她的父親都說,這個山雨欲來的年頭,能不主動害人已屬難能可貴,自保有什麼錯?

除了自己……與他最親密的人——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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