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二節

幾個月不見,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艷無匹的東北姑娘如今卻如萎謝的殘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傅蘭君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下,她的雙手很冷,渾如窖藏的冰。

傅蘭君拉著她的手只是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毫無疑問,焦姣這次北京之行徒勞無功。焦姣走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勞無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哪有那麼多正義得以伸張?

最終是焦姣先開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蘭君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打著她,她機械地轉過頭來,用幾乎沒有焦點的眼神望著傅蘭君:「一回來我就去了顧家,顧家人跟我說你回娘家了,我就找來了。少奶奶你離開得對,顧家人無情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你離開得對……」

她反覆念叨著「離開得對」,傅蘭君悄悄沖桃枝使了個眼色,桃枝走上前來攙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桃枝攙扶著焦姣走了出去,傅蘭君茫然地目送著她們的背影,耳邊不斷回蕩著焦姣那句「顧家人無情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她又想起二嬸那神經質的笑容,「顧家只有你死我活沒有人倫道德,姓顧的血液里都流淌著罪孽,每個顧家人都罪有應得……」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顧靈毓,身為顧家當家人的你,是否也是這樣罪有應得?前方是不是也有報應在等著你?

如果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樣,都希望我們的孩子已經將一切罪孽都交割乾淨,就讓他替你贖罪,帶走一切你的報應和罪孽吧。

回到娘家後不久,傅蘭君拾起了女學的教務,重新過起了家和學校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

流言蜚語在哪裡都不能免,關於顧靈毓、傅蘭君和南嘉木之間那些桃色新聞在學校里亦有生根發芽的沃土,更何況學校的學生多是軍人家眷。阿蓓陪傅蘭君在學校里散步,聽到學生們竊竊交談這件事情,有人說如果不是傅校長給顧靈毓戴了綠帽子興許南嘉木不會死得這樣快,有人反駁說亂黨觸犯的是謀逆大罪怎麼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蘭君的臉色,傅蘭君神色一如往常,這樣的話她已經聽得太多,聽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學生來找她退學,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爹在軍營里當差,傅蘭君打起精神應付她:「家裡出了什麼事嗎?」

那女學生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咬咬牙說了實話:「傅校長,我年初已經跟人定了親,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說如果我不立刻退學,就要跟我退婚。」

傅蘭君蹙起眉頭:「這是個什麼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談。」

那女學生一跺腳:「您千萬別,他們讓我退學就是因為您……」

她覷傅蘭君一眼,耳根子充血變得通紅:「他們說,跟著您……跟著您的人學不出個好來。」

傅蘭君恍然大悟,內心裡苦笑不已,原來自己的名聲在寧安已經這樣壞,她無力地揮揮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學,那就退吧。」

女學生鞠了個躬,飛快地跑了出去。

這給其他人開了個壞頭,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人來和傅蘭君商量退學的事,傅蘭君懶得再問原因,凡是申請的她一律批准。一個星期下來,教室已經空了三分之一。

放學後的學校像是一片荒冢,傅蘭君獨自坐在教室里,望著眼前空蕩蕩的教室,她驀地想到那一年初辦學,風化未開,招不上學生來,顧靈毓叫她放寬心,說學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學校就招滿了人。是他動用自己在軍營里的職權,半利誘半脅迫他的下屬們送自己的老婆孩子來給她過女校長的癮做消遣,那時他還說:「在軍營里我管他們,在學校里你管他們的家眷,咱們倆這就叫裡應外合,夫唱婦隨。」

那時多恩愛,誰知道,轉眼間天地變。

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蘭君的小世界,整個大世界也在變幻。

阿蓓來傅家找傅蘭君的時候,傅家剛剛吃過晚飯。

阿蓓一臉的驚慌,渾然不像平時那個文靜靦腆的姑娘,她幾乎是撲倒在傅蘭君面前,傅蘭君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腳,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這樣一臉狼狽地跪在她和顧靈毓面前,求他們救救齊雲山。

她的預感是對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滿臉絕望:「蘭君,求你救救翼軫!」

傅蘭君的腦袋「嗡」地一響。

翼軫被抓了。就在剛才,巡警上門給《針石日報》報社貼了封條,抓走了翼軫,罪名是:鼓吹亂黨,涉嫌謀逆。

阿蓓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抓走,她沒有法子,只好來求傅蘭君。在寧安,他們夫妻兩個所認識的有權勢的人,無非是傅蘭君和顧靈毓。

傅蘭君下意識地問:「你去找過顧靈毓嗎?」

阿蓓慘淡地一笑:「他說逮捕令是葉巡撫親自下達的,他無能為力。」

傅蘭君的心「咯噔」一下,齊雲山和南嘉木的臉在她眼前如走馬燈似的過,讓她心慌氣促,她一手緊緊握住太師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聲安慰她:「你不要擔心,先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風聲。」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則去找傅榮打聽。

翼軫被抓,傅榮毫不覺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還記得年初我去顧家找阿秀說過這件事嗎?那時候他的報紙上就都是些鼓吹憲政同情亂黨的言論,逆著龍鱗撩撥,作大死呢。何況他這次是報紙未經審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國法,給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可惡的是葉際洲這老匹夫!發生在我寧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過我直接出手,擺明了是在挑釁。」

傅蘭君趁機慫恿他:「可不是嗎?葉際洲都已經挑釁到眼前來了,爹若不反擊,顯得多窩囊!」

傅榮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別使激將法,我活了幾十年,倘若連這口氣都咽不下豈不是白活。為了個非親非故的人和葉際洲鬧翻臉給他小辮子捉,你爹可沒那麼傻。年輕人做事顧頭不顧尾,是該受個教訓,總歸不會死,著急個什麼?」

說完這句話,他不欲再討論,閉上了眼睛。傅蘭君還想說些什麼,姨娘走過來沖她擺了擺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她獨自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平復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出發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門口等傅蘭君來,一見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臉急切:「知府大人怎麼說?」

傅蘭君不知道該怎麼同她講,思忖了半天,她只能安慰阿蓓:「我爹說,因言獲罪不是什麼大事,總歸沒有真犯上作亂,關上幾天興許就放出來了。」

阿蓓顯然沒有被傅蘭君的話安慰到,待在翼軫身邊三年,她早已經不是那個無知的鄉下採桑女,她喃喃自語:「先生跟我說過,當年『《蘇報》案』,章先生在牢里關了好幾年,鄒先生還死在了牢里……」

傅蘭君聽得遍體生寒,伸出手攬住阿蓓,使勁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嚇自己。『《蘇報》案』何等轟動,小小一個《針石日報》豈能與它相比?你情人眼裡出西施,把翼軫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過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軫過不了幾天就會放出來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亂想,搞垮了身體,翼軫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對,孩子,還有孩子。傅蘭君的話把阿蓓從悲觀的胡思亂想中拉回現實,她快步走進院子里。她和翼軫的兒子月兒已經一歲多,渾不知事的年紀,躺在搖籃車裡專心致志地啃著柔軟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來緊緊貼在臉上,傅蘭君望著這母子倆,心頭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著孩子轉過身來,聲音低澀:「無論如何,我想去見見他。」

翼軫的逮捕令是由巡撫衙門下發的,人也直接帶去了巡撫衙門大牢,若要見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撫衙門大牢。

一夜,傅蘭君輾轉難眠,她的耳邊回蕩著阿蓓的話。顧靈毓說自己無能為力。

他總是說自己無能為力。齊雲山出事時,他這麼說;南嘉木出事時,他也這麼說;現在,他故交好友里碩果僅存的一個翼軫出事了,他還是這麼說。

究竟是無能為力,還是不願出力?

曾經她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為他是一個最會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人,為了讓奶奶好受些他甘願作孽障,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連一個萍水相逢的書生,他都能體諒對方的痛苦,幫他找尋出路。

可是如今她發現,她對他一無所知,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樁樁件件,都在證明他是個如二嬸和焦姣口中所說的——無情無義的顧家人。他不會為任何人稍作犧牲,他只會獨善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亂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馬車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煩你了,但我實在沒有別的朋友了。」

傅蘭君勉強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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