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一節

一直到傅蘭君病體初愈,顧靈毓都沒有回家來。

她再也不問顧靈毓的消息,只是一個人坐在床上靜靜發獃,桃枝看不過去,她勸傅蘭君:「小姐,今天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吧?」

衛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崗,現在她是自由的。

傅蘭君從愣怔里回過神來,她「哦」一聲:「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難色:「小姐你大病初癒,怕是受不得馬車顛簸,再者老爺那邊也還病著。上次夫人走的時候悄悄跟我說,怕老爺擔心,您這邊的事情她還沒同老爺講呢。你如今這乍一回去,豈不穿了幫讓老爺著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氣,讓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給老爺知道,咱們再回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蘭君點點頭,桃枝扶她起來:「今天咱們就先去外面晒晒太陽看看花。」

桃枝攙著她出了門,今天天氣果然很好,曬得人筋骨酥軟,傅蘭君輕輕掙脫開桃枝:「我還沒有虛弱到走不動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桃枝一千個不放心,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傅蘭君獨自一個人慢慢在園子里漫無目的地逛著。獨自一個人時思緒總是瘋長如蓬草,嫁入顧家三年,顧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顧靈毓牽著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讓她聯想起從前,從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陽高,花香草芳好風飄。這一叢玫瑰,顧靈毓剪下過一枝為她簪在鬢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此休憩,那是嫁進顧家第二年的夏天,他們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兩個講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話,她枕著他的膝蓋睡著了,醒過來時手指上有個草戒指,是他趁她熟睡的當口隨地拔草編織的。

那編戒指的草邊緣是鋸齒狀的,劃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鮮紅的血,顫悠悠的,像一顆鮮亮的紅寶石。

傅蘭君抬起手看著那根曾經戴過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見了,記憶的塵埃里,她回憶不起那草戒指的樣子,只記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讓她心驚不已。

再往前走,絲絲痛楚攀上心頭,這涼亭,齊雲山曾經在這裡對她推心置腹,給她磕過一個響頭,求她從此對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給她磕頭的人正在巡撫衙門大牢里,等著秋後的處決……

走到後花園盡頭,出了後花園就是廚房下人們的所在,傅蘭君剛要轉身,卻被嘁嘁喳喳的討論聲所吸引,她猶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門前的樹下。

是一群老媽子聚在一起閑聊,下人們閑聊八卦,圍繞的當然是主子們,坐在中間的廚娘邱嬸神神秘秘地開口:「少爺還沒回來?」

有人搭腔:「可不是么,少奶奶小產快十天了也不見少爺露面,我活了幾十年,還真沒見過這樣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麼話不能攤開了說?看兩個人平日里恩恩愛愛,少爺溫柔體貼的,沒想到竟然是這種人。」

邱嬸嗤笑一聲:「你懂什麼,少爺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我聽說,咱們這位少奶奶,懷的根本就不是顧家的種!」

瞬間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人都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這不可能吧,你可別胡說八道。」

眾人的反應讓邱嬸很是滿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麼不可能?若是別的大戶人家,女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見外男,出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但咱們這位少奶奶又不是個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聽戲又是辦女學,一天里暗地裡能見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說別的,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剛被砍頭的亂黨南嘉木?外面都說,少爺去抓南嘉木的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聽眾們倒吸一口涼氣,嘁嘁喳喳地吵鬧起來,邱嬸很滿意自己造成的轟動,她繼續透露自己知道的「內幕消息」:「不僅如此,聽說咱們少奶奶和南嘉木還被撞見過一次同在戲園子里聽戲。是巡警撞見的,我有鄰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隊里,這你們都知道的吧,這消息絕對假不了。」

這「一手資料」給她的話平添了許多可信度,聽眾們紛紛附和:「說來是奇怪,嫁進來三年都沒什麼動靜,怎麼偏偏姓南的一回來就有了?這事兒蹊蹺。」

最後,他們拍板定論:「難怪少爺總不回來。被個亂黨戴了綠帽子,有家不能回,心裡苦啊。這孩子沒了也好,要不然還要為個仇人養孩子,作孽哦。」

牆後樹下,傅蘭君聽得渾身冰涼,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被人這樣惡意地揣度!

顧靈毓也是這樣想的嗎?如果不是,為什麼他遲遲不肯回家?

傅蘭君渾渾噩噩地往回走,原本和煦的陽光突然間變得熾烈,太陽像是就懸在她的頭頂,烘乾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頭暈氣促兩眼昏花。她遊魂似的走回到自己和顧靈毓的卧室前,桃枝正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玩樹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來,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囁嚅著說:「小姐,姑爺回來了……」

卧室的門被從裡面拉開,時隔兩個多月,那張熟悉的臉再次出現在傅蘭君面前。他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個溫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樣,變成了一個陰鬱冷冽的軍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過,他人瘦脫了形,以至於眼窩深陷,一雙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陰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驀地想起剛才偷聽到的話,傅蘭君惶恐起來,她急促地脫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顧靈毓面無表情地望著她,望了很久,他終於開口:「我知道。」

顧靈毓轉過身去,聲音輕飄飄的,像身處於一個虛無的夢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麼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麼會捨得讓孩子死?」

這話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傅蘭君的臉上,她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望著他的背影。過了很久她無聲地笑了,笑得淚流滿面,他竟然認為她是故意殺死這個孩子的,僅僅因為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他認為她在用殺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報復!

笑夠了,淚流盡了,她緩緩開口:「顧靈毓,你放我走吧。」

顧靈毓霍地轉身。望著他的眼睛,傅蘭君重複:「你的罪孽,我已經替你償還了,你放我走吧。」

回答她的,是簡短的幾個字,顧靈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陣風般地從她身邊掠過。

傅蘭君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顧家回娘家,她沒有告訴顧靈毓,專門挑了顧靈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沒想到的是,剛剛收拾好行李要上馬車的時候,顧靈毓回來了。

他騎著馬從軍營趕回來,趕路趕得急了,人和馬都氣喘吁吁滿臉淌汗,不等馬站穩他就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抓住馬車的韁繩,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許你走!」

傅蘭君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很久,她平靜地說:「我父親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顧他。」

顧靈毓死盯著她的眼睛,固執地不肯放手,傅蘭君繼續說:「我是嫁進了顧家,不是賣進顧家。我爹生病,作為他的獨女,我理應回去照顧他。」

顧靈毓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絞盡腦汁卻無計可施,她去意已決不可轉圜,他最終只能心有不甘地鬆開手,傅蘭君踩著板凳扶著桃枝的手鑽進馬車車廂。車把式甩動韁繩,那馬不緊不慢地踏出去,顧靈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車一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慢慢走著,車廂的帘子突然被掀開,傅蘭君探出臉來,顧靈毓面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卻又被傅蘭君接下來的話釘死在地上。

傅蘭君看著他,輕輕說:「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顧靈毓,我好後悔當初去追你,如果就讓你去了日本,或許你現在還在日本,手上也就不會有這些血債。我好後悔,我們之間,每一次追逐都是錯誤,或許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個錯誤。」

說完這席話,她鬆開手,帘子垂落下來,將她的面容遮蔽在後。

車把式突然揚起鞭子對著馬臀猛地一抽,馬吃痛,撒開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顧靈毓站在原地,望著馬車後揚起的塵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回到娘家,傅榮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經把傅蘭君小產的事情透露給他知道了。

傅蘭君伺候傅榮吃藥,傅榮伸出手來摩挲著她的鬢髮:「丫頭,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給你找門好親事,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樣。」

傅蘭君垂著眼睛攪拌葯湯:「算得了運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榮喃喃自語:「是啊,算得了運算不了命,這事兒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誰呢?」

是啊,該怪誰呢?

傅榮吃完葯,乏了要睡覺,傅蘭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面沖她招手:「小姐,來人了。」

來的人很讓傅蘭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進京告御狀去了嗎?懷著疑問傅蘭君來到卧房,焦姣就在那裡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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