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四節

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傅蘭君手足冰冷。她猛地起身,整個世界突然旋轉起來,她的喉頭一陣噁心,乾嘔了半天卻什麼都沒嘔出來,整個人像是中了毒,全身的血都化作了冷汗,一層一層地往外涌。

她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傅蘭君見到了兩個月來看到的第三個人——一個鬍子花白的老大夫。

大夫在訓示桃枝:「夫人身體虛得很哪,又懷著身孕,心浮氣躁飲食不調,若不加調理,生產時必定有大麻煩……」

桃枝垂著手聽他教訓,等到送走了大夫,她走回到床邊,握住傅蘭君的手:「大夫的話小姐你也聽到了,自己的身子重要,管什麼南公子北公子的,他的死活又與你有什麼干係?」

傅蘭君呆愣愣地不說話,他的死活怎麼能和她沒關係?

他是她少女時代所有的綺思,即使到了今時今日她的心裡已經有了別人,當初他帶給她的那些愛情的悸動和遐想難道就能隨之一併磨滅?

桃枝還在絮絮叨叨:「小姐您應該多想想姑爺,姑爺雖然把你關起來,但他還是關心你的呀,聽說你暈過去,立刻找了大夫來……」

傅蘭君的心裡突然一動。她顫顫巍巍地起身,在房間里翻找了半天,桃枝不明其意,跟在她身後:「小姐您要找什麼告訴我,我幫您找……」

傅蘭君不說話只是亂翻,翻了半天卻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顧靈毓雞賊得很,對她的脾性再清楚不過,屋子裡的一切利器都被他命人收了起來,什麼裁紙刀小剪刀的概不能免,甚至連簪子都不剩一根。

找了半天,傅蘭君在抽屜里終於發現了一件可用的東西。

是當初成親時南嘉木送給她的賀禮,那枚金玫瑰胸針。

胸針做得比較大,因此別針也較普通別針稍長一點,雖然比不得剪刀裁紙刀,但若狠心一點對著喉嚨紮下去也不失為利器。她打定了主意,攥著胸針去砸門。

砸了半天那小衛兵才轉過身來,傅蘭君用針尖頂住喉嚨:「去告訴顧靈毓我要見他,否則我就死給他看。」

小衛兵蔑視地看了那枚胸針一眼,連話都不說,顯然不把這威脅當回事。

傅蘭君咬咬牙,舉起手臂:「你看著!」

她狠下心來用別針沖著手腕划下去,用了十足的力,胸針刺進肌膚,深深地划過,血瞬間涌了出來,小衛兵這才慌了神:「夫人您不要衝動,我這就去找顧管帶!」

他一溜煙跑去找顧靈毓,桃枝趕緊跑過來給傅蘭君包紮住傷口,埋怨傅蘭君:「您還動真格的啊。」

傅蘭君勉強笑笑在椅子上坐下來,近來沒心情吃飯,她本就有些貧血,流了這些血更覺得頭暈目眩。

過了很久,終於有腳步聲近了。

那腳步聲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心跳,傅蘭君坐直了身體,一隻穿著軍靴的腳踏進門來,桃枝立刻懂事地走出去帶上了門。

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傅蘭君一手捂著手腕上那塊浸血的白布,顧靈毓微蹙眉頭看著傅蘭君。他走過來在她面前蹲下來,推開她的手,拿起那塊白布摺疊成條,一圈一圈地繞過傅蘭君的手腕,最後輕輕地打個結。

傅蘭君垂眼望著顧靈毓,許久不見,他亦消瘦了很多。

這一年以來,他身上變化很大。去年秋天,他看上去還像是個丰神俊朗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臉頰豐潤甚至略帶稚氣的圓潤。自從齊雲山出事以來,他變得越來越消瘦,臉上的輪廓也隨之變得冷峻,不像個富家紈絝子弟,而更像是個軍人。

一個冷酷的、心中只有朝廷沒有私情的軍人。

她開口:「阿秀,你救救南嘉木吧。」

顧靈毓正在打結的手頓了頓,半天,他繼續手上的動作,卻什麼話都沒有說。

打完了結,他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傅蘭君伸手攥住他的手腕:「阿秀,雲山大哥已經救不得,難道你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南嘉木去死嗎?」

顧靈毓標槍似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半天,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英俊的五官都跟著扭曲起來,他嘶啞著聲音說:「是他們自己往死路上走,不是我逼他們的。」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房間。

他走的時候,帶走了桌子上那枚浸血的金玫瑰胸針。

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是個大雨天。

與南嘉木一同處斬的還有幾個他的革命同志,出師未捷身先死,幾顆革命志士的大好頭顱,頃刻間就會如藤蔓上熟透的西瓜一樣,在劊子手的屠刀起落之間落下,革命者的頭和西瓜也沒什麼兩樣,滾在地上沾滿塵土流出紅的漿……

那顆大好頭顱,那顆她少女時代對著念了無數遍《長干行》的大好頭顱,今天就要歸於塵土。

而監督行刑的人,是他的好友,她的丈夫!

傅蘭君趴在桌子上出神地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窗關著,她只能看到雨的影子,那小衛兵依舊標槍似的在門口立著,他在防什麼,防自己衝到法場去嗎?

有人的影子映在門上,外面傳來低低的交談聲,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兩個人走了進來,是二嬸和她的丫鬟。

二嬸依舊是那樣素凈哀怨,神經質地微微笑著,丫鬟的手裡提著一個食盒,她接過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傅蘭君面前坐下來:「阿秀不讓人來見你,但今天是端午,若還讓你獨自一人,那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端午,原來今天已經是端午了。她從小最喜歡過端午節,粽葉、菖蒲的清香,賽龍舟的熱鬧,雄黃酒的烈都是她所喜歡的,然而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端午節可以變成一個殺人的日子。

不,端午節本來不就是個悲哀的日子嗎?千餘年前楚大夫屈原為殉自己的道而投江,這才有了端午節,今日,又有一群人為自己心中的道而殉身……

二嬸揭開食盒端出裡面的東西,幾碟小菜、幾碟點心、一碗粥、一小壺菖蒲酒:「你婆婆還在生氣,我在自己的小廚房做了這些東西,你別嫌棄。」

傅蘭君木然地問:「婆婆生什麼氣?」

二嬸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後跟的丫鬟多嘴道:「還不是為了南公子那件事,整個寧安府都傳遍了……」

二嬸輕咳一聲,丫鬟立刻閉了嘴,二嬸把手輕輕擱在傅蘭君的手上:「二嬸相信你和那位南公子並沒有什麼,總有那麼些個人,把編派別人當樂子,外面傳的那些渾話不要往心裡去,安心養胎生下這個孩子才是要緊的。」

她拉著傅蘭君的手不咸不淡地說了一會兒話便起身告辭了,臨走,她向傅蘭君借人:「我房裡有些事情想請桃枝姑娘幫個忙,蘭君你能不能把桃枝借我半天?」

二嬸帶著丫鬟和桃枝離開,門又被鎖上。過了一會兒到了午飯時間,守門的小衛兵也去吃飯了,門裡門外只剩下了傅蘭君一個。

粥已經冷了,菜也已經冷了,唯有酒還是溫的。

傅蘭君將桌子上的東西一律掃到地上,把那幾碟小菜和點心在桌子上排開,拿出食盒裡的兩隻酒盅,用菖蒲酒注滿酒盅,一隻放在桌上,一隻拿在手裡,她輕聲呢喃:「南公子,我想救你卻有心無力,只能用這一杯酒遙遙祭你,願你黃泉路上一路走好,來生和夏瑾一起,投胎在一個太平盛世,再不用為信仰殉身。」

她將手裡那盅酒灑在地上,又端起桌上的酒杯,將裡面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她把酒盅摔碎在地上,癱坐在椅子上,怔怔望著外面雨的影子。

房間里的座鐘嘀嘀嗒嗒地走著,午時三刻越來越近,此時法場上的一切都應該已經就緒了,跪在地上的她的竹馬是死刑犯,站在一旁的她的丈夫是監斬官……傅蘭君的心突然絞痛起來,起初她以為這不過是自己的幻覺,但當這絞痛瀰漫到小腹和全身,她才明白這痛是實實在在的,像是有一雙有力的手在撕扯著她的五臟。她痛得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冷汗如泉涌,將她渾身衣裳浸透,想要張口呼救卻發不出聲,眼前一陣陣暈眩發黑,最終,她在劇痛中昏厥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她人仍在地上。

酒盅的碎片在掙扎中扎進了手臂里,手上血跡斑斑,地上也血跡斑斑。腿上冰涼涼的,傅蘭君向下一望,瞬間明白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恐慌、無措、絕望……她渾身脫力,整個人疲倦地靠在椅子腿上,過了很久,才攢起一點點力氣,一點點挪動著爬回床上。當雙腳離開冷硬的地面陷身於柔軟卻同樣冰冷的床褥中時,她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

直到下午,桃枝才回到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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