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三節

阿蓓依舊是文文靜靜的,她的兒子月兒已經一歲多,在母親懷裡咿咿呀呀地啃著手。

她想了想,說:「這大概就是阿軫說的,草已成木,當負興亡吧。」

「草已成木,當負興亡」,傅蘭君咀嚼著這句話。十年前,她這一代人不過還是小孩子,天塌下來也有大人們頂著,而如今草已成木,無論願或不願,塌下來的天都將砸在他們肩上。

顧靈毓跟她說「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就像過去那樣,做你的無憂小姐」。

可是,若有朝一日真的天塌地陷,她還能繼續無憂嗎?

她沒把這些擔憂同顧靈毓說,顧靈毓已經很辛苦,她不願他再為自己這些胡思亂想分神。

這一天顧靈毓破天荒回來得早,吃過晚飯他進了書房,傅蘭君沒有管他,自從那一夜發現他半夜在書房裡,她就不再不問他去書房幹什麼了。

她自己躺在床上看書,昏昏欲睡的,桃枝進來送水伺候她洗臉,突然說:「軍營里的程管帶來了,和姑爺在書房裡,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談些什麼。」

傅蘭君也疑惑起來,早前顧靈毓說過自己和程東漸的關係只是淡淡的,除了婆婆壽誕這樣的大事,程東漸也從未主動登過顧家的門,他這次來是為了什麼?

她披上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書房外面。

裡面有壓得低低的交談聲傳出來,傅蘭君豎起耳朵仔細聽,聽著聽著,不禁臉色大變。

程東漸是來找顧靈毓說今天他走後軍中發生的一件事的。

他湊近了顧靈毓,從袖子里摸出一張奇奇怪怪的紙片:「靈毓兄看這個。」

顧靈毓瞟一眼,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這是……」

程東漸點點頭:「沒錯。你走後,軍營里有兩個人不知道怎的打了起來,扭打過程中掉落了這個,恰好被我看見,現在這人已經被秘密關了起來,他招認了一切,承認寧安新軍中有不少人已經加入同盟會,策划下個月起義。他還供出了幾個頭目人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靈毓兄的好友南嘉木,竟然也在其中!」

顧靈毓眉毛一挑,片刻,他問:「東漸兄來找我,是為了?」

程東漸回答說:「這件事情已經上報佟協統,協統震怒不已,下令秘密逮捕幾個頭目。是協統讓我來找靈毓兄的,要我和靈毓兄負責這次的抓捕行動。」

顧靈毓面無波瀾地點點頭:「那就走吧。」

他拔腿就走,程東漸喊住他:「靈毓兄,南嘉木與你是多年摯友,你若覺得為難……」

顧靈毓回頭,冷冷一笑:「程兄這話說得太不曉事了,家國面前無兄弟,朋友一旦做了亂臣賊子,那還算得上是朋友嗎?」

因是秘密逮捕行動,參與的人不多,除了顧靈毓和程東漸,就只剩下幾個軍中好手。

一行人沉默地向南嘉木家前進。

他們不知道,有個人先於他們去了南嘉木家。

在書房窗外聽到顧靈毓和程東漸的對話,傅蘭君如受雷擊,早在那次戲園子里南嘉木拿她做幌子說謊,她就覺得南嘉木一定在做些不同尋常的事兒,但是她無論如何沒想到,他做的竟然是這種掉腦袋的事情!

她得救他!

她躡手躡腳,回到房裡,好半天才穩下心神。為今之計,只有給南嘉木報信。

合家上下只有桃枝是她的人,她叫了半天桃枝卻沒有人進來,不知道那死丫頭去了哪裡。

時間不等人,傅蘭君又躡手躡腳地出了房,趁黑溜出家門,直奔南嘉木家而去。

春寒料峭,夜風微冷,傅蘭君懷著五個多月的身孕,手腳都有些浮腫,身體上的種種不適夾擊而來,但她不敢稍作停頓,只好咬著牙盡量加快步伐。

終於到了南嘉木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人來開門,是南嘉木。他穿著睡衣披著外套,見到是傅蘭君,一臉的驚訝:「你怎麼來了?」

受了寒灌了風,傅蘭君小腹一陣絞痛,她支持不住,腳下一軟,整個人昏倒在他懷裡。

傅蘭君醒過來的時候人躺在床上,她掙扎著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南嘉木安慰她:「片刻而已。」

傅蘭君抓住他的手臂:「別管我了,你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當抓捕南嘉木的一行人破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在床邊一躺一坐衣衫不整的一對男女。

這顯然在意料之外,誰也沒有想到會在亂黨的家裡看到顧夫人,一時間所有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不知道該退還是該進。顧靈毓最先反應過來,他一個箭步走過去,清脆響亮的耳光抽在傅蘭君臉上:「你果然還與他有私情!」

他攥住傅蘭君的手腕冷酷地把她從床上拖下來,下達命令:「拿下南嘉木這個亂臣賊子!」

程東漸和隨從們一擁而上綁住南嘉木,顧靈毓轉頭對程東漸說:「我有些私事要處理,勞煩程兄回營復命。」

猶豫了片刻,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之色:「今晚在南賊處看到賤內的事情,請兄弟們不要對外聲張。」

程東漸同情地看著他,拍拍他的肩膀:「顧兄放心,兄弟們不是長舌婦。」

程東漸和兄弟們在南嘉木的家裡翻找與亂黨有關的文件信物,顧靈毓拉著傅蘭君先行離去。他不說話,只沉默地攥著她的手腕拖著她往家的方向走,他的沉默讓人害怕。

傅蘭君一邊掙扎一邊同他解釋:「阿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顧靈毓卻只是沉默,回到顧家,他拖著傅蘭君徑直走進卧室,把她甩在床上,然後獨自走出去帶上了門。傅蘭君掙扎著爬起來想要跟出去,卻發現門已經從外面被鎖上。

她被囚禁了。

她沒想到,這一囚禁就是整整兩個月。

當天晚上顧靈毓派了守門的人來,一個顧靈毓手下的心腹士兵標槍似的站在門口守著,連桃枝進出都要受他的盤查。

桃枝的行動也被限制住,不許她出顧家大門,興許是怕她回傅家報信。傅蘭君和桃枝這一主一仆與外界算是徹底被顧家這扇大門隔絕了。

整整兩個月,除了桃枝和門口的守衛,傅蘭君沒有再見到任何人,包括顧靈毓。

姨娘來過一次,那小守衛盡忠職守得很,沒讓她進門來。姨娘說去找顧靈毓交涉,竟然就這樣一去不回,只讓桃枝捎口信,說事情正在風口浪尖上,讓她稍稍受些委屈,先待在顧家。

她獲得一切消息的來源都是桃枝,桃枝費盡心思在顧家的下人們之間打探,時不時給她帶來一點關於南嘉木案件和顧靈毓的消息。

桃枝打探到,關於那晚抓捕的事情已經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版本多樣,流傳最廣的版本是:顧靈毓半夜去抓捕亂黨,沒想到在亂黨的床上看到了自己老婆。又有一說,說南嘉木本是無辜的,根本不是亂黨,是顧靈毓記恨他和自己老婆有私情才故意栽贓陷害。去年戲園子里的那件事情不知怎的又被翻出來作為這段桃花孽債的佐證……總之,在流言里,顧靈毓是被戴了綠帽子的,南嘉木和傅蘭君是有私情的。

過了幾天,桃枝又帶來消息,是關於南嘉木的。說南嘉木的底細已經被扒出,原來他在日本留學時就加入了同盟會,此番回國正是為了在新軍中傳播革命思想,拉攏新軍為革命所用。不僅如此,他那位嬌妻也是他的革命同志,在日本時因為搞暗殺行動而以身殉道。難怪這次他回來都沒有見到夏瑾,原來她已經死在了日本!

又過了大約半個月,桃枝帶來了傅蘭君最不想聽到的消息。

南嘉木的判決下來了,謀逆大罪,斬立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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