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 第二節

葉際洲滿身是業障,對這種指控也早已麻木,冷笑道:「別以為編個故事出來就能混淆視聽。我問你,你若是真的為報父仇,為什麼要自毀面目?受雇於嚴仲子的聶政才會自毀面目,你自毀面目難道不正是像聶政那樣怕連累幕後主謀?」

傅蘭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如父親猜測的那樣,葉際洲想借題發揮剷除異己!

葉際洲放下驚堂木,鼓動道:「齊雲山,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實不過是被什麼江湖義氣之類的狗屁東西蠱惑,實際上你們知道什麼呀,無非是被人利用罷了。你若肯坦白交代,供出幕後主謀,念在尚未造成嚴重後果的份兒上,我自當為你請命,留你一條性命,你可別冥頑不靈,自己非往死路上走。」

齊雲山「哧」地一笑:「常聽人說葉大人升官發財兩條路,一是舔洋人膿瘡,二是喝老婆洗腳水。這話果然不錯,葉大人何必將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聶政自毀面目為的不是怕暴露嚴仲子而是怕連累姐姐。我與聶政一樣,知道仇人無德,勢必遷怒無辜,因此才自毀面目。山東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當年的事官府都有檔案記錄,等到查明檔案一切自然大白於天下。如果葉大人想要靠我來達成什麼其他齷齪目的,恐怕您只能失望了。」

他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如此剛硬,葉際洲無奈地望向臬台周大人,周大人點點頭:「今天也只好審到這裡了,這人刺殺朝廷大員證據確鑿,死罪難免。至於有沒有什麼內情,恐怕要先派人去山東調查一下陳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說是否屬實了。」

齊雲山被帶下堂。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望。

一個月後案件再審,從山東查閱的卷宗信息看,齊雲山所說陳年舊案確有其事,就發生在葉際洲做知縣的任期內。齊雲山依舊咬定自己刺殺葉際洲只為報仇並非受誰指使,案子只好結案。

齊雲山依舊被關押在巡撫衙門大牢,只等秋後問斬。

對於這個結果,最滿意的當然莫過於傅榮,他高興的不只是保全了自身,更是葉際洲計未得逞。而顧靈毓呢……傅蘭君猜不透顧靈毓的情緒。

他應該是很悲傷的,但他表面上平靜如水,每天在家和軍營之間來回,與平常並無兩樣。他甚至從沒有去大牢里看過齊雲山,這讓傅蘭君覺得費解。

去牢里看齊雲山的,只有一個焦姣。

大雨天,她從省城探監回來,整個人淋得落湯雞般,嘴唇青紫臉色慘白。她徑自推開顧靈毓和傅蘭君卧室的門走進來,雨水立刻從她身上淌下來浸濕了地毯。

傅蘭君一眼就看見她原本套在手上的玉鐲子不見了,從她進顧家以來就戴著那鐲子,想必是從她娘那裡繼承來的,如今不見了,毫無疑問,肯定是為了托關係進去探監。牢里的獄卒們都是年久生了銹的鑰匙,不給夠油水是不肯開門的。

焦姣朝顧靈毓走過來,她開口,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顧靈毓卻也不像是在看他:「少爺,齊雲山說,您不去見他最後一面,他不怨您。他說,葉巡撫拼了命地想讓他翻供,承認刺殺是受你們翁婿指使,大刑伺候,威逼利誘都用盡了,但他咬著牙沒答應。他還說,姓葉的人非善類,以後免不了再興風浪,他保護不了您了,讓您和親家老爺小心提防。」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她突然又轉過身來,一臉的恍惚:「對了,我要走了,多謝少爺少奶奶這一年的收留,無以為報,我給你們叩頭。」

她僵直地跪下來磕了個頭,傅蘭君驀地想起最後一次見齊雲山時,齊雲山也對自己磕了頭。

顧靈毓喊住了焦姣:「你要去哪兒?」

焦姣輕輕一笑:「去北京,去告御狀。齊雲山他判的是秋後斬,離行刑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大清以孝治天下,齊雲山他為父報仇,就算犯了國法也情有可原,我要去北京,去找皇上,去找老佛爺……」

她看上去已經有些神經錯亂,傅蘭君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顧靈毓打斷她的話:「焦姣,你把告御狀看得太過簡單……」

焦姣聲嘶力竭地叫喊:「楊乃武都能翻案為什麼齊雲山不行?顧靈毓你自己能狠下心來看著兄弟死,我沒有你心狠,我做不到!」

顧靈毓臉色一灰,半晌,他說:「且不說楊乃武案確有內情而雲山大哥刺殺葉際洲證據確鑿,楊乃武案背後牽扯的勢力糾葛朝堂鬥爭又豈是這個案子能比的?」

焦姣慘淡一笑:「我不管,要我眼巴巴地等著看心上人死,我做不到。」

她轉身走進雨幕里,顧靈毓沖著焦姣的背影喊:「他並不愛你,你心知肚明,何苦為他枉送性命?」

焦姣回過頭,她凝視著顧靈毓,表情教人猜不透,過了很久很久,她輕輕一笑:「人間情事,逃不過『何苦』二字,我何苦,他又何苦?」

她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傾盆大雨里。

那日雨天焦姣離開後,再也沒有出現在顧家。傅蘭君叫來與焦姣平日交好的丫鬟問,得知焦姣已經跟婆婆辭了在顧家的工,帶著不多的行李離開了顧家。

她真的去了北京。

傅蘭君把這事同顧靈毓說起,顧靈毓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作表示。

他依舊沒有去巡撫衙門大牢里看齊雲山。過去他的生活是早晨去軍營當班黃昏去學校接人晚上回家裡安寢,傅蘭君懷孕後暫時停了在學校的教務工作回家休養,於是顧靈毓的生活變成了軍營和家中兩點一線。

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變化,除了他的副官由齊雲山變成了當初在杭州救下的楊書生——楊書生不久前結束了在陸軍小學堂的學習,回到了寧安。

但傅蘭君知道,多少還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自從齊雲山被判秋後處斬以來,她常常半夜醒來發現身邊是空的冷的。

這天晚上醒過來,身邊又沒有人,傅蘭君摸索著起床,披上外套走出房間,台階上也沒有人。

她找了半天,找到書房前發現燈還是亮著的,一個人影投射在紙窗上,書房裡的人應當是捉著筆在寫些什麼,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悄悄撤回了卧房。

齊雲山事件後,傅榮和顧靈毓之間的來往倒是變得更加頻繁起來。傅榮常常出入顧家,或差人請顧靈毓去傅家,這老頭子或許是被葉際洲激起了好勝心,滿心地要和女婿結成翁婿聯盟,對抗這位老對頭的攻勢。

這天快黃昏的時候,他又來了顧家,手裡捏著張報紙,一臉嚴肅:「阿秀,《針石日報》的主編翼軫是你的朋友吧?」

顧靈毓點點頭:「是我在南洋公學的同學,我們的關係還算過得去。」

傅榮將報紙遞給他:「這是明日要出刊的《針石日報》,你自己看看。」

顧靈毓接過報紙粗略一翻,眉頭微蹙:「爹您覺得有什麼不妥?」

傅榮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不妥大了!這報紙文章里又是鼓吹立憲變法又是同情馬篤山的亂黨,處處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頒布《大清報律》,為的就是控制輿論,我聽說這個翼軫幾年前是經歷過《蘇報》那件事的,怎的這麼不記教訓?幸虧我發現得早,否則《針石日報》就是下一個《蘇報》。你最好勸告你那朋友謹言慎行莫談國事,若他實在不聽,你也就離他遠些吧。時局這麼亂,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經不起齊雲山翼軫他們幾個瞎折騰!」

顧靈毓只得說是。

傅榮走後,傅蘭君拿起那張報紙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興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覺得看了腦袋疼,今天卻突然好奇起來,她問顧靈毓:「你對翼軫說的這些怎麼看?」

顧靈毓淡淡一笑:「能怎麼看?總歸是在大清統治下不能明文刊載的東西。」

他問傅蘭君:「你呢?你怎麼看?」

傅蘭君想了想,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朝廷,革命黨,我說不上來誰對誰錯,只覺得亂鬨哄的,像兩輛馬車在路上橫衝直撞地爭道,教人心驚膽戰的。」

他伸手攬住傅蘭君,把她抱坐在膝上,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肚腹,才五個多月,剛剛顯懷,他說:「那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就像過去那樣,做你的無憂小姐。」

傅蘭君想了想,左右也想不出個頭緒,她的頭腦被父親從小給慣壞了,最後,她摟著顧靈毓的肩膀,乖順地點點頭。

但是事情由不得她想或不想,顧家的大門不可能永遠地將大世界和小世界割裂,外面大世界裡的動亂總有隻言片語飄進顧家的小世界來。

傅蘭君知道,今年不太平,起義一波接一波,河口那邊還沒壓下去,欽州廉州又亂了。雖然都在雲貴兩廣那邊,離寧安相距甚遠,但影響不小,尤其是河口那邊的起義,因有新軍被策反參與其中,使得上頭對新軍的管控更加嚴格。

這對顧家和傅蘭君的影響很明顯:顧靈毓每天在軍營里待的時間更長了,有時天都黑了還沒回來,有時是直接夜不歸宿,有時甚至接連幾天待在軍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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