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安府 1907,光緒三十三年,丁未 第四節

他們在收拾東西,正打開衣櫃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些東西來。傅蘭君聽見顧靈毓對丫鬟說:「這個不用帶,那邊天冷,這個穿不住,去了再做新的。」

傅蘭君一個激靈醒過來。

他這是回來收拾行李了嗎?他這就要走了嗎?

她屏氣凝神不說話,只躺在床上透過床帳子去看他。他指揮著丫鬟收拾了半天才收拾好所有東西,臨走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床上,深深地看著,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

傅蘭君躺在床上,眼淚淌了下來。

他就這麼走了,連道別的話都不跟她說。他還會再回來嗎?會不會他從此就在日本紮下根,和全心全意愛慕著他的程璧君一起,另立門戶,另起爐灶,忘了故國還有一個她……

越想越覺得心如火燎,傅蘭君掀開帳子跳下床,鞋也沒穿就追了出去。

院子里沒有人,他已經出門了。傅蘭君追出大門,只見一輛馬車正漸行漸遠,她喊著顧靈毓的名字追上去,馬車卻並沒有停,反而越跑越快,眼見著馬車消失在視線里,傅蘭君絕望下來。她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顧靈毓」,渾身脫力地癱坐在地上,眼淚歪七扭八地爬了滿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輕輕的腳步聲漸漸走近,傅蘭君抬起頭,模糊的視線里,顧靈毓站在面前,蹙著眉頭,微微彎著腰沖她伸著手。

顧靈毓握住她的手把她打橫抱起來放進馬車車廂里。已經是初冬了,她光著腳一路追出來,一雙腳冰涼涼髒兮兮。看著她穿著睡衣披頭散髮的樣子,顧靈毓焐著她的手:「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傅蘭君緊緊握住顧靈毓的手:「你要去日本?」

顧靈毓一怔,沒有說話,傅蘭君自暴自棄:「你連說都不跟我說一聲就要去日本,還要和程璧君一起去,你到底當我是什麼人……」

顧靈毓啼笑皆非:「你胡說八道什麼呀,誰跟你說的我要和程璧君一起去日本?」

傅蘭君驚喜地抬起頭來:「你真的不和她一起去?」

顧靈毓解釋道:「真的。去日本還有個眉目,和程璧君一起純屬無稽之談。」

傅蘭君盯著他的眼睛:「那你這次是去幹什麼?」

顧靈毓淡淡一笑:「去山上。剛剛離開的時候,我知道你醒著,那時候我想,如果你不阻止我,我就真的去日本。」

他把傅蘭君的手合攏握在自己的手掌間,哈一口氣,低聲說:「謝謝你最後追了出來。」

傅蘭君一陣心悸,差一點她就真的失去他了!失而復得的喜悅湧上來,她的頭腦突然一陣暈眩,整個人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人在床上,房間里靜悄悄的,只有顧靈毓一個人坐在床頭,正握住她的一隻手,目光溫柔如水地注視著她。

傅蘭君摸摸臉:「怎麼了?」

顧靈毓低低地笑,笑得她莫名其妙,半天,顧靈毓伸手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顧夫人,恭喜你就要當娘我就要當爹了,初次做父母,以後咱們要互相關照了。」

顧靈毓帶著傅蘭君去佟士洪家給佟士洪賠罪。

節日剛過,佟士洪家卻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餘韻,滿宅子里清清冷冷的,還嗅得到線香的氣味。顧靈毓向佟士洪說明情況,佟士洪倒是很豁達:「你知道對自己而言什麼最重要就好,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說完這句話,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那一年,他原本也是要去日本留學的……」

傅蘭君聽得一頭霧水。

佟士洪沒有留他們吃飯,從佟家出來,顧靈毓悄聲對傅蘭君說:「今天是老師那位朋友的祭日,十年前死在海戰里的那位何喬木。」

對於傅蘭君懷孕,最興奮的,除了顧靈毓和傅蘭君,當然莫過於婆婆張氏。

原本張氏和傅蘭君的婆媳關係僅限於每天淡淡地請個安而已,自從懷孕後,張氏每天都要來他們的房間待上一會兒,拉著傅蘭君的手絮絮叨叨噓寒問暖,這讓傅蘭君覺得很彆扭。她對這個婆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每次面對婆婆,總有點喘不上氣來,她把這歸結於年輕守寡的女人的乖僻。

更何況,她從小受西式教育,和這位只讀過什麼女德女誡的婆婆著實沒什麼話可說。

但婆婆想著她肚子里的下一代,把這些尷尬和冷淡都視作浮雲,傅蘭君只得勉強應付著。

二嬸有時候也會來看傅蘭君,這也是一位年輕守寡的女人,臉上也總帶點捉摸不透的微笑,好在人年輕,和她相處總比和婆婆好。但她似乎有些怕婆婆,和她正說著話呢,聽到丫鬟說大太太來了,立刻忙不迭地起身就走。

到底還是在門口和張氏撞上了,於是互相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張氏是帶著補品來的,笑眯眯地看著傅蘭君吃下那一小碗補品,她突然開口說:「以後少和二嬸來往。」

傅蘭君不解,張氏仍舊是笑眯眯的,表情里卻帶上了一些讓人怯的冷:「她這個人不吉利,自己的孩子還沒出生就夭折了,晦氣。」

聽了這句話,傅蘭君心裡毛毛的,只得「哦」了一聲算是答應。

傅蘭君懷孕好幾個月的時候,新巡撫終於走馬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到地方上視察一番,寧安是第一站。

葉巡撫來的當天,寧安軍政商三方各有代表出面迎接,政界傅榮作為知府當然義不容辭。佟士洪則代表了新軍,作為他的得意門生和得力手下,顧靈毓自然也是一併陪同。

折騰到快睡覺的時候顧靈毓才回到家,一進門傅蘭君就發現他的臉色很不正常,板著一張臉,像是剛剛跟誰吵過架。

傅蘭君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顧靈毓勉強一笑:「沒什麼。」

傅蘭君觀察著他的臉色,試探著問:「聽姨娘說,新來的巡撫葉際洲和我爹是多年的老對頭,他們今天沒起什麼衝突吧。」

顧靈毓親昵地抿一抿她的鬢角:「哪兒能呢,就算再不對付,如今也是上下級的關係,你爹是多年混官場的老滑頭,豈能連這點定力都沒有。」

傅蘭君長舒一口氣:「說的也是,我爹常說,在官場上做人要有兩張面孔,就算有殺父之仇,面對面的時候還得是一團和氣笑眯眯。」

顧靈毓的眉頭又是一緊,他替傅蘭君掖一掖被角:「天色不早了,睡吧。」

睡到半夜傅蘭君因為口渴醒過來,伸手一摸,旁邊卻是空的。

她躡手躡腳地起身,輕輕推開門,門前青磚地上流淌著一片如水月色,顧靈毓穿睡衣坐在台階上,愣愣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傅蘭君走過去,把顧靈毓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剛要坐下來,顧靈毓一把拉住她:「台階上涼。」

他把外套脫下來,折成幾折鋪在台階上拍一拍,傅蘭君坐下來:「在想些什麼呢,大半夜的不睡覺?」

顧靈毓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另一隻手揉捏著她的手指。自從懷孕後,傅蘭君的手腳就總是冰涼發麻,傅榮說當年她娘懷她的時候也是這樣。

顧靈毓顧左右而言他,問她:「你有沒有跟你說過要一輩子陪著你的朋友?」

傅蘭君想一想:「那可多了,從小到大說過這話的,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顧靈毓輕輕笑:「我忘了你們女孩子總是喜歡海誓山盟了。」

他這話說得,聽上去好像對女孩子之間的友情輕侮慢待似的,傅蘭君不滿地搗一下他的心口,顧靈毓抓住她行兇的手:「算我錯,後來你那些朋友都怎麼樣了?」

傅蘭君努力想一想:「其實你說的也沒什麼錯,女孩子之間確實很容易就說一輩子,一起玩得高興了就會脫口而出,有時候是一起玩一個遊戲,有時候甚至就是一起吃一塊好吃的點心。我第一次和朋友說一輩子,還是在七八歲的時候,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女孩子的臉和名字了。說過一輩子的人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叫阿穗的姑娘,你可能認識的,在寧安也算是小有名氣。」

顧靈毓想了一想:「米記糧行的大小姐?」

傅蘭君點點頭:「她是我爹上次在寧安做知府時我的玩伴,大我五歲。那時候我們關係非常好,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有什麼好東西壞心情都想和她分享。後來她愛上了一個英國來的畫家,拋家舍國地跟那英國人去了英國,我們從此再沒聯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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