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安府 1907,光緒三十三年,丁未 第三節

瓊花劇院是寧安府最大的戲園子,裡面上下三層大得很。傅蘭君對咿咿呀呀的唱戲從來不感興趣,也從沒進過瓊花劇院,現在一個人進來,看得眼花繚亂的,茶水夥計上來招呼,她問:「有沒有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長得很俊,女的……勉強算好看吧。」想了一想,她又強調,「沒我好看。」

夥計憨笑:「您這問得也太寬泛點,一男一女結伴來看戲的多了。」

傅蘭君打發走他,自己踮起腳目光滿場掃視,終於在二樓發現了熟悉的身影,可不就是顧靈毓和程璧君?

他們兩個坐在二樓包廂里,程璧君挨著顧靈毓坐著,肩膀靠著肩膀,她還猶嫌不夠近,整個人都快要貼上去,一雙眼睛不看戲檯子,只熱切地盯住顧靈毓的臉,兩片嘴唇碰撞個不停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可惡的顧靈毓,他竟然不躲閃!

傅蘭君看得怒從心頭起,她走上樓梯,滿心想著要給這對狗男女難堪,誰知道剛上二樓卻被人撞了個滿懷。

那人一邊嘴裡道著抱歉一邊伸手穩穩地扶住了她,傅蘭君覺得聲音耳熟,一看臉,可不就是熟人!

南嘉木穿一身西裝,外套脫下挽在手臂上,見到傅蘭君,他也很驚訝:「蘭君?」

他喊的是「蘭君」,不是「嫂夫人」,傅蘭君的臉一熱,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見後面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南嘉木扶住她手臂的手倏忽一緊,在她耳邊輕聲道:「幫我個忙,嗯?」

他挽著傅蘭君的手走到最近的包廂坐下,將西裝外套披在傅蘭君身上,傅蘭君被他這親昵的舉動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一手攬住傅蘭君,小聲說:「看戲。」

傅蘭君用餘光瞟一眼身後,一隊穿著巡警制服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走過來,挨個包廂地搜查,也不知道在搜查些什麼。

傅蘭君看一眼南嘉木,直覺告訴她,他出現在這裡,這事兒不簡單。

巡警們終於到了他們的包廂,南嘉木站起來笑著同他們寒暄:「兄弟們辛苦了。」

帶頭的巡警顯然和他認識,笑著同他打哈哈:「可不是,哪像南長官這樣清閑,兄弟們好不容易進個戲園子,結果不是為來看戲,卻是為了抓勞什子的亂黨。」

他瞟了一眼傅蘭君,一臉的意味深長:「這位是?」

傅蘭君心如擂鼓,巡警頭子細細打量著她,半天,恍然大悟:「這不是顧管帶家的……」

他的臉上浮現齣戲謔玩味的笑:「真有意思,這可真有意思……」

他在南嘉木的耳邊輕輕說了句話,兀自喈喈怪笑起來,笑得傅蘭君如芒刺在背。末了,他親昵地撞了撞南嘉木的肩膀:「南長官放心,咱們兄弟嘴巴都緊得很。」

他話音剛落,從他身後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聽到這聲音,傅蘭君渾身的血液像是瞬間凝固住。

巡警臉上看熱鬧的表情登時被訕笑所替代,他們自覺讓開一條路,讓身後的人走進來。顧靈毓看見了包廂里一坐一站的南嘉木和傅蘭君,以及傅蘭君身上披著的西裝外套,半天,他冷漠地對傅蘭君說:「看完戲早點回家。」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巡警頭子對南嘉木做了個無奈的表情,也招呼著兄弟轉身離開。南嘉木上前一步,彎下腰對傅蘭君道歉:「抱歉……」

傅蘭君心裡窩火,顧靈毓有什麼資格對她甩臉子,剛才他的旁邊可還跟著程璧君呢!

她冷淡地回應南嘉木:「這不關你的事。」

南嘉木拿起外套穿上:「走吧,天晚了,送你回家。」

傅蘭君站起身來,頭腦一陣暈眩,幾欲摔倒,南嘉木忙伸手攙住。他就這樣攙著她下了樓出了戲院,沒想到顧靈毓就等在戲園子門口,南嘉木滿臉尷尬手足無措。顧靈毓走過來,從他手裡接過傅蘭君,沖他點點頭:「麻煩你了。」

顧靈毓早已叫好了黃包車,扶著傅蘭君上了車,一路上兩個人都沒話說。到了家門口,傅蘭君下了車,他卻沒有,他居高臨下地對傅蘭君說:「我還有點事,你自己回去吧。」

黃包車夫拉著顧靈毓消失在夜色里,傅蘭君氣得怔怔的,也只好一個人回了家。

她睜眼等到天亮,顧靈毓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顧靈毓仍舊沒有回家。

第三天早晨一到女學裡,傅蘭君就發現學校的氛圍很奇怪,無論她走到哪裡,好像都有學生對她指指點點。

吃午飯的時候,她問阿蓓:「你有沒有覺得學校的氣氛不大對?」

阿蓓吞吞吐吐的:「是不大對,今天他們都在說一件事。」

傅蘭君感覺這件事情和自己有關:「什麼事?」

阿蓓附到她耳邊,悄聲說:「大家都說,前天晚上,在瓊花劇院里,你、南嘉木、顧大哥、程璧君都在,但是你和南嘉木在一個包廂里,顧大哥和程璧君在另外一個包廂里。」

傅蘭君恍然大悟。

這滿學校的學生都是軍屬,想來都是從自己當兵的男人和老子那裡聽說的,事情的源頭不必說,自然是那晚上碎嘴子多事的巡警們,想來這件事情已經在軍營里傳遍了。

傅蘭君欲哭無淚,誰知道事情傳來傳去會變成這副模樣!早知如此,她絕不會踏進那個戲院半步!

當天晚上,顧靈毓終於回了家,是喝醉酒被人送回來的。

送他回來的人告訴傅蘭君,今天軍營里有同僚成親,他們去喝了喜酒。

送走了人,傅蘭君吩咐桃枝打水給顧靈毓洗臉,她拿塊毛巾跪在床頭擦他臉上的酒氣和汗。顧靈毓已經醉得人事不知,猶在撒酒瘋,嘴裡喊著「不要回家」。

傅蘭君一言不發地給他擦完臉和手,又幫他脫衣服,脫掉外套,懷裡突然掉出本書來,傅蘭君好奇地撿起書,原來是一本《日語入門》。

他身上怎麼會有這麼一本書?

第二天傅蘭君的腦海里還盤旋著這個疑問,直到有學生敲辦公室的門。

是個年輕的小媳婦,她的丈夫在新軍里做個小小的隊官,平時大家都喊她「劉太太」的,劉太太靦腆扭捏地開口:「傅校長,我想請個假。」

傅蘭君打起精神擺出笑臉:「好啊,請幾天?」

劉太太更加不好意思:「請兩天,我男人被佟協統選中,送到日本去留學,走之前我和他要回一趟老家。」

原來如此,傅蘭君忙恭喜:「恭喜你了,去日本待兩年,回來必定受拔擢。」

劉太太羞澀地一笑,又問:「顧管帶不去嗎?」

傅蘭君一愣,她想起了昨天在顧靈毓身上發現的那本《日語入門》。

模模糊糊又想起去年給佟士洪祝壽時,佟士洪似乎問過顧靈毓想不想去日本鍍個金的。她霍然起身,難道顧靈毓真的要去日本?他都沒有告訴自己一聲就要去日本!

傅蘭君打定主意要問個明白,誰知顧靈毓又開始鬧失蹤。當天晚上他沒回家,第二天晚上乾脆讓人捎話回來,說自己最近軍中忙得很,這半個月恐怕都不會回家。

傅蘭君等得坐立難安,她想去軍營里找他,但又拉不下臉來,只好這樣僵持著,半個月不到的時間,整個人瘦了一圈,在學校里上課的時候差點昏倒。阿蓓勸她回家休息她也不肯,阿蓓嘆氣:「你這樣作踐自己是給誰看呢。」

傅蘭君不說話,冷笑著用餘光去看程璧君。

顧靈毓真的是在忙軍中的事嗎?還是在忙著去日本的事?去日本的話當然要學好日語,眼前就有個現成的日語老師,在日本待過兩年的,說得一口好日本話,對什麼上野、富士山的如數家珍……想到每天晚上顧靈毓和另外一個女人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傅蘭君胃裡泛起一陣噁心。

幾天後,程璧君來請辭,更堅定了傅蘭君心裡的想法,她一臉抱歉:「在學校里真的很開心,但是我要回日本了,只好向你請辭了。」

傅蘭君心裡冷笑,回日本,好一個回日本啊,那邊顧靈毓剛剛要瞞著自己去日本,這邊程璧君就要回日本,上野的櫻花、富士山的雪,好得很哪。

半個月後,顧靈毓終於回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傅蘭君正在床上休息,半夢半醒里聽到有嘈雜人聲,勉強支撐開眼皮,模糊視線里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來走去,輕聲細語地在和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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