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安府 1907,光緒三十三年,丁未 第二節

她看一眼傅蘭君,不情不願地說:「想請你和蘭君一起去吃個飯聽個戲,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

傅蘭君的臉忍不住掛下來,顧靈毓瞥她一眼,果斷拒絕以表明立場:「抱歉,那天軍營里有事,脫不開身。」

饒是他拒絕得這樣果斷,回去的路上傅蘭君還是一臉的不高興,顧靈毓只得主動交代:「我和她真的不熟。」

傅蘭君哼一聲:「不熟?那她管你叫阿秀?」

顧靈毓苦笑:「我可沒讓她喊我阿秀,是她自己聽到雲山大哥喊我阿秀,非要鸚鵡學舌,我有什麼辦法?」

傅蘭君表情有些鬆動,顧靈毓坐近了,捉住她一雙手,軟言道:「我連和他哥哥都只是點頭之交,又怎麼會和她有什麼牽扯?」

傅蘭君好奇:「你和程東漸不是同學嗎?」

顧靈毓「哧」地笑了:「我公學的同學加上參謀學堂的同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哪裡能是個同學就是朋友?」

傅蘭君越發好奇:「你不喜歡他?」

顧靈毓淡淡地笑:「我為什麼要喜歡他?」

他不欲多說:「你只要記住,我和程璧君之間並沒有什麼。以後心裡有什麼事直接同我說,每天都讓我去學校接你,目的就是做給程璧君看,你打量我是個傻子,猜不出來你想幹什麼?」

十一月底是顧靈毓母親張氏的四十壽辰,因為是整壽,辦得可謂隆而重之。宴請了寧安府大半的名流不說,還為積福開了流水席。

一大早,客人們還沒來,顧靈毓和傅蘭君穿得一團喜氣地給母親敬茶上壽,祝母親福如東海。張氏接過兒媳的茶,啜一口,做訓示:「你們夫妻倆早日給我生個一男半女,不用敬茶,我也能多活個十年八年。」

傅蘭君臉一紅,走出母親房門,迎面撞上挑東西進來的人。她瞟了一眼,悄悄在顧靈毓手臂上擰了一把,小聲說:「你看那個人。」

顧靈毓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被他們看的那人也正在看他們,顧靈毓眉頭一蹙,那人搶先一步,放下擔子問少爺少奶奶好。

「少爺少奶奶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去年見過你們一面,還因為搶人家的饅頭挨了少爺一頓打,少爺說我年紀輕輕身強體健的無論如何不該活得這麼齷齪,少爺教訓得是,我現在就靠一把力氣吃飯呢。」

跟在身後的管家老張忙解釋:「這是家裡新招的夥計陳皮,在廚房幫工,過了太太眼的。」

顧靈毓點點頭,沒有說話。

賓客們陸續來了,傅榮帶著姨娘,程東漸攜著程璧君,佟士洪單獨一人,還有張氏娘家的親戚們……滿滿當當坐了十幾桌,莫管真情假意,場面上到底是其樂融融。顧老太太只象徵性地出現了一面便假借身體不舒服讓二嬸攙著回了房,張氏也不以為意,笑盈盈地接受著親朋好友們的祝福。有什麼可生氣的?她的兒子如今是當家人,她才是這顧家名正言順的老太君。

賓客們正吃喝著,突然門口又報有客來,傅蘭君好奇地朝門口望去,看到來人,瞬間呆住。

是南嘉木。

他手裡挽著個精緻的盒子笑盈盈地走進來,兩三年不見,他看上去越發英俊溫潤。他徑自走到張氏面前:「顧太太千秋,我來晚了,您不會怪我吧?」

張氏臉上得體地笑著:「哪裡能呢,你們年輕人都忙得很,肯抽空來給我這個老太婆祝什麼勞什子的壽,已經是我天大的福分啦。」

顧靈毓站起身來,接過他手裡的賀禮遞給下人,按著他的肩膀在自己身邊坐下:「你來晚了,可得罰酒。」

南嘉木爽快地接過酒一飲而盡,亮亮杯底,贏得一片叫好聲。

滿桌子人沒有對他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傅蘭君覺得蹊蹺,她裝作不經意地問:「南公子來得這麼晚,難不成是剛一下船就趕過來參加壽宴了?」

南嘉木笑一笑:「嫂夫人這話說笑了,我都已經回國兩個月了,是為裝裱禮物才遲了。」

原來他已經回國兩個月了!怎麼竟從沒聽顧靈毓提起過?傅蘭君忍不住朝顧靈毓看過去,顧靈毓神色如常,一臉的若無其事。

傅蘭君的心裡忍不住泛起些異樣。

這股子異樣縈繞在她的心頭,讓她覺得好像胃也不舒服起來。她勉強坐了片刻,想要把這種感覺壓下去,卻越坐越覺得難受,於是站起身來告辭:「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下。」

她快步離席,剛剛回到房裡就吐了,吐在了梳妝台上,一片狼藉。她忙找東西擦拭污穢痕迹,拉開抽屜,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抽屜角落裡的那朵金玫瑰。

怔怔地看了半天,傅蘭君鬼使神差地把金玫瑰拿了出來。這是當年南嘉木送給她和顧靈毓的新婚賀禮,婚後佩戴了沒多久,從鳳鳴山下來後,她就把金玫瑰摘下來放進了抽屜。

現在看到了金玫瑰原本的主人,又無意間翻出了這早已塵封的金玫瑰,傅蘭君心裡百感交集。

正把玩著金玫瑰,門「嘎吱」一聲突然被推開,伴隨著顧靈毓的聲音:「我看你臉色不好……」

話頭戛然而止,顧靈毓的眼睛盯住她手裡的金玫瑰,半天,嘴角挑起個自嘲的笑。他看了一眼梳妝台上的污穢,轉頭喊人:「桃枝,來收拾下房間!」

然後他一甩手轉身就走了,傅蘭君的心思隨著那半扇門晃來盪去。他這是什麼意思?連問都不問一句轉身就走!

一直到晚上送走了賓客,回到房裡,顧靈毓都還陰沉著一張臉,他沉默著洗漱、看書,傅蘭君忍不住先開口:「你就沒什麼要問我的和要跟我說的嗎?」

顧靈毓轉過頭,臉上冷淡淡的看不出表情,他反問傅蘭君:「你該跟我交代什麼,我又該跟你交代什麼?」

一股邪火從心頭躥上來,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傅蘭君轉過身去,用被子蒙住臉,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傅蘭君醒來的時候身邊是空的,問過桃枝,桃枝說姑爺一大早就醒了,現在已經上軍營里去了。

傅蘭君悶悶不樂地起身,心事重重地去了學校。

在辦公室里呆坐了半天傅蘭君才覺察到不對勁,今天辦公室里沒有那來自角落的探究目光,程璧君今天竟然沒來!

午飯時間她問阿蓓,阿蓓告訴她,昨天程璧君跟自己請了假,說今天是她生日,要做一整天的生日,故而請假一天。

哦,是了,前天顧靈毓來接自己的時候她邀請過顧靈毓,被顧靈毓給拒絕了。

這一天的時間彷彿格外長,傅蘭君熬刑似的終於熬到了快下班的時候。她看看手錶,再過幾分鐘顧靈毓就該來了,顧靈毓每次來接她下班都及時得很,在守時這一點上,他最像個軍人。

然而這次顧靈毓卻失約了,傅蘭君眼看著時間過去了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同事們一個接一個地跟她告別:「顧管帶今天怎麼還沒來?」

傅蘭君心裡著急,嘴上卻說:「他昨天就跟我說今天軍營里有點事,會遲來。你們走吧,我在這兒等等他。」

最後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阿蓓,翼軫最近去了上海,阿蓓回家也是無事,索性在學校里待著。

天色擦黑,阿蓓小心翼翼地問:「顧大哥他真的是軍營里有事嗎?別是你們兩個之間有事吧。」

傅蘭君頹喪地問:「你知道,南嘉木兩個月前就回國了嗎?」

阿蓓想了一想:「知道啊,聽翼軫說,他如今也在新軍里做事。」

原來他如今還和顧靈毓是同事,傅蘭君喃喃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可顧靈毓沒跟我說。」

阿蓓驚奇:「顧大哥為什麼要巴巴地告訴你一個不相干的人回國的消息?」

阿蓓原是不知道自己和南嘉木、顧靈毓之間那點往事的,跟她說也沒什麼用,傅蘭君懨懨地揮揮手:「算了,不等了,我自己回去。」

傅蘭君和阿蓓道了別,自己一個人慢吞吞地往家走,路過瓊花劇院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瓊花劇院前門庭若市,海報上列著今晚演出的劇目,一出出都是熱鬧到極致的戲。她不由得想起昨天婆婆的壽宴,也是這些熱鬧戲,滿舞台翻跟斗的孫悟空,眼花繚亂的刀馬旦……傅蘭君搖搖頭笑一笑,剛要走,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前天程璧君邀請顧靈毓給她過生日時怎麼說的來著?吃飯聽戲……顧靈毓今晚的失約,會不會就和這聽戲有關係?

她掉轉方向,朝戲園子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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