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安府 1906,光緒三十二年,丙午 第五節

顧靈毓一本正經:「為你抱茅草修屋頂啊。」

傅蘭君睨他:「還算你識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揚,嘴角挑起個不懷好意的笑,他慢慢傾身湊到她耳邊,將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里,壓低了聲音,沙沙地說:「為你抱茅草修屋頂,也陪你在床頭聽雨聲啊。」

顧靈毓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隔著帳子,矇矓視線里,竹影紗窗搖,紅日飛塵動,傅蘭君背對著他坐在梳妝台前,正在往鬢角上簪一朵蓓蕾初開的白望春,她心情很好,小聲地哼著隨心編造的小調兒。金色陽光暈開她那一身鮮亮亮的紅,生動活潑得不像話。

顧靈毓斜倚在床頭,模模糊糊半夢半醒般地微笑看著她,直到傅蘭君感受到了落在背上炙熱的目光,她驚嚇似的轉過身,一臉的羞怯喜悅變作了惱怒羞窘,半天才吭哧憋出一句親昵到可以稱之為打情罵俏的話:「太陽都快落山了還不起床,懶丘八。」

顧靈毓翻身下床,徑自走到梳妝台前大剌剌地坐下:「顧夫人幫我梳個辮子吧。」

他表情懶洋洋的,看她的眼神裡帶著一點挑逗性的曖昧,讓傅蘭君止不住臉紅心跳,她嘴裡說著我又不是你的用人,但還是乖巧地拿起了梳子。

夏天清晨的陽光溫柔而嫵媚,給一坐一立的兩個人鎏上一層淡淡的金紅,傅蘭君看向鏡子里,那裡頭是一對璧人,男俏女麗,色彩濃稠艷麗,渾如一幅西洋畫,傅蘭君恍然察覺到,原來自己和顧靈毓在相貌上是有些相像的,或許他們本來就有些掛相,只是她從未注意到,也或許是相處得久了連容貌都受到彼此的影響……這發現讓她有一點心跳加速。

顧靈毓的辮子已經結好,傅蘭君卻還是一把長發披散在背上,顧靈毓突然心血來潮地伸手扯扯她的發梢,問她:「你穿過男裝嗎?」

傅蘭君手裡利落地打著辮穗,嘴上回答:「穿過的,還是在上海的時候,那年你們公學鬧學潮,我被女同學拉去看熱鬧……」

上海1902年冬。

一大早,睡眼惺忪的傅蘭君被同學孫貞從被窩裡拉起來,說今天要帶她去看場好戲。

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女塾,直奔孫貞家而去,在孫貞家她們換上了男裝。孫貞是北方人,長得比傅蘭君高壯些,傅蘭君穿著她的衣服有些晃晃蕩盪的,孫貞打散她的髮辮在腦後編成一股男人的長辮,頭上扣一頂帽子,再把珍珠耳環摘下來,眼前就是個俊俏年少的紈絝小公子了。

孫貞的哥哥孫堅早就在等著他們了,他十七歲,在南洋公學中院讀書,之前傅蘭君見過他兩面,是個很活潑的青年。今天他的眉目間全是躁動的喜色,一見到傅蘭君就忍不住獻寶:「今天我們學校有學生要向盛大人請願,聽說請不下來的話就要鬧大呢,我看八成請不下來,今天有好戲看!」

他帶著孫貞和傅蘭君往公學去,路上遇到人就說這是初院的小學生,傅蘭君謹慎地低著頭,心裡卻在歡呼雀躍。這新鮮的體驗讓她又忐忑又刺激,務本女塾只有女學生,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年輕男學生呢。大家都穿著校服三兩成群結隊而行,都是有文化有教養的年輕人,校園裡洋溢著激昂的青春氣息,讓她忍不住想起已經兩年杳無音訊的南嘉木。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是否也正在學堂里讀書?

兩百多個學生已經在操場上列隊整齊,孫堅帶著孫貞、傅蘭君躲在教學樓上找了個好位置眺望操場,孫堅一邊觀察一邊跟兩個姑娘解說:「前幾天不知道是誰在五班老師的座位上放了個洗乾淨的墨水瓶,五班老師以為這是諷刺自己胸無點墨,老師要開除學生,學生喊冤枉,找盛大人申冤了好幾次,盛大人推說生病不見人,事情就這麼鬧大了,五班的學生已經全被開除了,現在這群人鬧的是五班走他們也走,我看他們是走定了。」

傅蘭君一眼不眨地望著操場,時間久了,操場上已經有些騷動。

騷動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有人出來維持秩序,學生們再次列隊整齊,只看見維持秩序的人站到高處說了些什麼,距離太遠也聽不清,然後學生們突然振臂高呼起來。百十來人的高呼聲振飛鳥,傅蘭君聽到他們在喊:「祖國萬歲!祖國萬歲!祖國萬歲!」

孫堅興奮起來:「怎麼樣,我就說他們走定了!」

學生們列隊出校門而去,年少的傅蘭君被這恢宏氣勢震懾,胸腔里忍不住勃發出一股意氣,她仰慕地看著學生們離去的背影,孫貞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回現實:「好戲看完啦,走吧。」

兩個人跟在孫堅身後下樓,因為罷課退學的原因,退學的人已經走了,其餘的人也都跟著去看熱鬧了,路過的教室基本都是空蕩蕩的。路過一個教室的時候,孫堅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原來裡面還坐著一個人,他探身進去同那人打招呼:「顧師兄沒去湊熱鬧?我看到顧師兄的兩位好朋友都在遊行隊伍里,顧師兄班裡的同學也都去了。」

那位顧師兄聲音冷淡:「既然知道是熱鬧,有什麼可湊的。」

孫堅只得訕訕地退回來,壓低聲音對傅蘭君、孫貞說:「這位顧師兄脾氣怪得很,我們走吧。」

臨走前,傅蘭君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坐在教室正中間的那位顧師兄,冬日陽光燦爛,映得教室里一片冷冷白光,人和物的輪廓融化在白光里,看不清那位顧師兄的面容,只能看見他挺直腰背坐著,面前攤開著一本書,是極挺拔清瘦的一個人影。

那位顧師兄一直存在於她的記憶里,時隔多年再想起這件事情,望著眼前的顧靈毓,傅蘭君突然感覺有些微妙。

她後退幾步看顧靈毓,顧靈毓的輪廓融在燦燦陽光里,與記憶里那個清冷少年的身影漸漸重疊,可不就是他!

濃黑如鴉翅般舒展的長眉,寒冬南天星子般冷而璀璨的眼,當年那位看不清面容的顧師兄原來是這副模樣,原來緣分早已開始,而她卻渾然不知。

傅蘭君忍不住笑了,為緣分的奇妙,顧靈毓覺得莫名其妙:「笑什麼?」

傅蘭君迫不及待地把這段往事講給顧靈毓聽,講完後她翹翹鼻子,得意揚揚地說:「這樣算來,我認識你比你認識我要早。」

顧靈毓微笑著搖搖頭:「非也。」

他拉她在身邊坐下,給她講起一段更久遠的往事。那年他十五歲,還和母親住在鳳鳴山的別院,別院旁邊是一座尼姑庵,常有善男信女上山來燒香拜佛。有一年冬天,他百無聊賴坐在窗邊看雪,大雪紛飛里,看到個大紅色的身影正朝尼姑庵的方向走過來,像一滴血,又像落在地上的一片梅花瓣。那身影漸漸近了,他發現是個穿著紅色大氅的漂亮小姑娘,十步一叩頭,像是在許什麼大願,她的臉凍得通紅,額頭上還沾著雪,卻襯得眼睛越發的亮……

下山的時候傅蘭君穿男裝扮成個書生模樣,辮子是顧靈毓給她打的,扣一頂顧靈毓少年時的帽子。顧靈毓扯扯她的辮穗兒:「你這模樣讓我想起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

十三四歲時候的俊俏少年或漂亮少女多少都是有點雌雄莫辨的,傅蘭君感興趣起來:「有沒有留下照片?」

顧靈毓說照片在家裡回去找給她看,兩個人牽著手歡歡喜喜打打鬧鬧地下了山,進了城卻發現街上突然多了很多衣衫襤褸的人。

兩個人對視一眼,五月里江浙一帶鬧水災,不用問,這些多出來的人定然是從江浙一帶逃難來的災民。

有好心的米鋪老闆設攤子施粥,粥攤前排起老長的隊伍。顧靈毓和傅蘭君剛剛走過粥攤沒幾步,突然聽到後面傳來吵鬧聲,扭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災民和施粥的人吵了起來,施粥的人說這人剛剛已經領過救濟,不願意再給他第二份,那災民卻堅稱自己是剛來。

傅蘭君湊到顧靈毓耳邊小聲說:「我們剛經過的時候他就在啃饅頭了。」

粥攤的夥計們出來合力驅趕,那災民只得罵罵咧咧地走了。看完了熱鬧,傅蘭君想走,卻被顧靈毓拽住:「跟我走。」

他拉著傅蘭君悄悄跟上了那鬧事災民。

不出他所料,那災民竟然在偷偷尾隨另一個剛剛領了饅頭的災民,他跟到僻靜處,飛跑過去撞倒對方就要搶饅頭,對方是個跛了一條腿的中年瘦弱男人,被他一下子就撞倒在地,只能把饅頭捂在懷裡翻來滾去地護食。

顧靈毓快步走上前去,一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不知怎的,似乎也沒有用大力,輕輕巧巧地就把那人提了起來,三兩下制服了他,把他打翻在地上。

他一腳踢在那人小腿上,那人疼得抱著腿在地上打滾,受了重傷似的,顧靈毓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別裝模作樣了,我用了幾分力自己心裡有數。你一個大男人,身強體壯四肢健全,如何找不到一份正經謀生的工作?偏偏不走正道,靠人施捨就算了,竟還欺凌弱者,不覺得羞愧嗎?」

傅蘭君心裡暗笑,這小丘八又開始說教了。

回去的路上,回想起顧靈毓制服那人的經過,傅蘭君好奇起來:「你是怎麼打贏他的?」

那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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