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安府 1906,光緒三十二年,丙午 第四節

姨娘剝個橘子給傅蘭君,問:「怎麼也沒提前通知聲就回來了?」

傅蘭君避而不談,和她東拉西扯:「怎麼沒見錢叔?」

錢叔是傅家管家,跟著傅家東奔西走了二十幾年。姨娘嘆口氣:「別提了,小錢那小子在賭場出老千被人打個半死,老錢告了假去照顧兒子。」

小錢是錢叔的獨生子,錢叔青年喪妻,只有這一個兒子相依為命,結果寵溺過度養出個賭鬼,三不五時地惹點子麻煩。傅蘭君「哦」一聲,心不在焉地撕扯著橘瓣上的筋絡。

姨娘咳一聲:「說吧,到底在顧家受了什麼委屈?」

傅蘭君臉一紅,正想要如何開口,桃枝搶先一步:「小姐和姑爺吵架了。小姐要回娘家,姑爺連攔也不攔,還說回去住兩天也好。」

姨娘一臉的瞭然,看了傅蘭君一眼,打發桃枝出去帶上門,才慢條斯理開口:「怎麼回事?剛嫁過去的時候不情不願的也沒鬧那麼凶啊,怎麼現在眼看著要舉案齊眉了,又鬧起這檔子事來?」

傅蘭君恨恨地把手裡的橘子一揉,揉了滿手黏黏的汁水:「誰跟他舉案齊眉!」

姨娘笑:「跟姨娘作什麼假,回來不就是討主意的嗎?你不把事情講明白,姨娘怎麼給你出主意?」

傅蘭君扭捏了一下,然後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發生在佟家和顧家的事情講給了姨娘聽,聽完後姨娘「撲哧」一笑:「原來是吃醋了。」

傅蘭君被說中心思,臉一轉背過身去,姨娘索性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有什麼不好承認的?就怕你不吃醋呢。」

她嘴角帶著笑,若有所思:「我原以為咱家姑爺是個實心人,沒想到這小東西還挺有心機。」

傅蘭君不解,姨娘表情一變,話鋒也一變:「要我說,這事兒不能全怪姑爺,也怪你。」

傅蘭君簡直要跳起來:「跟別的女人相約日本的是他,收人家荷包給人家作保的也是他,關我什麼事?」

姨娘打量她一眼,慢悠悠地說:「姨娘沒猜錯的話,姑娘還是個姑娘吧。」

傅蘭君渾身的血騰地燒上臉,她結結巴巴地罵姨娘:「你,你為老不尊!」

姨娘嗤笑:「我一個給人當妾的,有什麼尊不尊的。你還要不要聽姨娘的建議?不聽的話我去伺候你爹了。」

她作勢要走,傅蘭君聲音微弱地喊住她:「別走……」

姨娘眉開眼笑地折回來,在她身邊坐下來,曖昧地輕撞一下她的肩膀:「跟姨娘說說,到底是為什麼?」

是啊,到底是為什麼呢?這一年多以來,和顧靈毓的關係日益親密,賭書潑茶這種文雅事也做過,畫眉簪花這種親昵事也做過。他親自給她剪劉海,一隻手捂住她的額頭夾著頭髮,這樣親熱的肢體接觸也不再教她覺得難為情或者不自在。夜裡他們同睡一張床,背貼著背,每天聽著他輕輕的呼吸聲她能一夜好睡,但最後這一步卻遲遲地沒跨出去。

姨娘扇著手絹,拿眼睛斜瞟她,嘴裡煽風點火:「別怪姨娘沒提醒你,這做人呢,食、色,性也。退一萬步說,就算姑爺是個柳下惠,他是顧家這一輩唯一的男丁,總得要傳宗接代吧。明媒正娶的媳婦占著床不生養,可不就得在外面另築金屋,這原本跟情啊愛啊沒太大關係,開枝散葉嘛,男人的責任。但又有句俗話,說母憑子貴。再沒感情的男女,一旦有了個孩子,感情這回事就難說嘍,好比兩片衣襟,縫個紐扣,就能繫到一起……」

她邊說邊拿餘光覷傅蘭君,傅蘭君臉上發燒,坐立不安,嘴裡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姨娘不耐煩:「大聲點,跟姨娘有什麼不好說的!」

傅蘭君豁出臉去,沖著姨娘兇巴巴地喊:「他自己立了誓說等我心甘情願,正人君子一諾千金似的,難道還要我自己巴巴兒地跑過去跟他說我想通了?」

姨娘愣了一愣,回過神來捶著傅蘭君的肩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們這對小東西……」

回到顧家的時候,傅蘭君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罈子,她鬼鬼祟祟地溜進房間里,顧靈毓人卻不在,傅蘭君打發桃枝去找顧靈毓:「找不到他的話就找雲山大哥。」

過了一會兒桃枝來彙報:「沒找到姑爺,雲山大哥也沒找到。太太屋裡的玉蘭姑娘說,下午看到姑爺和雲山大哥出門,說是要去山上。」

他去山上幹什麼?那山上荒無人煙的,除了個尼姑庵什麼都沒有。

難道他就是看中了山上荒無人煙,去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姨娘那句「另築金屋」在耳邊響起,傅蘭君霍地起身:「桃枝,叫馬車,我們上山!」

鳳鳴山在郊區,傅蘭君到山上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她直奔別院而去,如她所料,人就在別院。

齊雲山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別院門口的樹下坐著,見到傅蘭君他頗有些吃驚:「少奶奶……」

傅蘭君問:「顧靈毓呢?」

齊雲山餘光瞟一眼院子里,不說話,傅蘭君越發證實了自己心裡的猜測,她上前一步,不顧齊雲山的阻攔,推開他走進了院子。

那間他們住過的卧室房門緊閉著,天已經黑透,房間里卻連一絲光線也無。

傅蘭君心惴惴的,她屏氣凝神一點點挪過去,緊張得手心裡全是汗,脖子肩膀都在發痛,她怕推開門會看見什麼自己難以承受的不堪場面。

正在躊躇的時候,門卻突然開了。

傅蘭君猶豫了片刻,慢慢走進去,剛一進屋,身後發出「砰」的一聲輕響,回頭一望,兩扇門已經合上。

「刺啦」一聲,淡淡的硫黃味在房間里瀰漫開來,一點燭光搖曳著升起來,燭光後是一張眼裡帶笑的英俊臉龐,正溫柔地注視著自己。

燭光一亮,傅蘭君感受到了這間屋子的不同尋常:黑暗裡這點亮的一豆燈,讓整個房間剎那間星輝萬點,像是置身於銀河蒼穹。她向周圍望去,原來四壁上竟鑲嵌了無數面零零碎碎的小鏡子,燭光與鏡子相互碰撞,折射出了這萬點星光。

傅蘭君想起了當年在印度鏡宮,顧靈毓說,鏡宮最美的時候應該是在夜裡。而那時她回答,這樣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真正鏡宮的夜他們自然無法領略,如今他竟然在這別院里營造出了一個小小的鏡宮,傅蘭君一時間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顧靈毓伸出空閑的那隻手捏住傅蘭君的手,燭光後顧靈毓的笑容有些羞澀靦腆,像個被人撞破了秘密的少年:「原本打算後天才帶你來看的,沒想到你自己倒先來了。」

後天是他們成親一周年的日子……

別院大門外,桃枝被齊雲山攔住,急得跳腳:「姑爺到底在裡面幹什麼呢?我得進去幫小姐!」

齊雲山安撫她:「他們夫妻兩個的事輪得到你我過問?在外面等著就是了。」

他扭頭望向那暮色里房門緊閉的院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欣慰而悵惘。

燭台放在窗台上,顧靈毓和傅蘭君並肩坐著看星光互相碰撞。傅蘭君伸手用指尖去碰星光,眼角眉梢里全是喜悅,嘴上卻還要逞逞強:「其實我對這種華麗的生活並不怎麼嚮往。」

顧靈毓覷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但並不戳破:「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傅蘭君沉吟片刻:「要一處臨水的小院,有蓋茅草的屋頂。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頭聽一夜雨聲,天明推門看枝頭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鴛鴦戲水,樹梢上喜鵲叫喳喳,你說美不美?」

顧靈毓「哧」地一笑:「美則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後茅草屋的屋頂是要漏雨的,你確定你能忍受?」

傅蘭君給他一個白眼:「就知道你這個人沒意思,專愛掃興。」

顧靈毓一笑:「所以你要真到鄉下去,還是得帶著我啊。」

傅蘭君挑眉:「帶你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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