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安府 1906,光緒三十二年,丙午 第三節

他也曾經對齊雲山說過,說她小小年紀一頭扎進一樁並非出於自己意願的婚姻,心中豈能不怨。

這小丘八倒是挺會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傅蘭君心想。

正想著,門開了,顧靈毓和翼軫走了出來,傅蘭君忙迎上前去問:「他怎麼樣啦?還尋死覓活嗎?」

翼軫搶先開口:「暫時不了,靈毓把他給穩住了。」

傅蘭君好奇:「你是怎麼穩住他的?」

顧靈毓攬著她的肩走到石桌前坐下:「也沒什麼,他尋死,無非是覺得前途已經被堵死,如果能找到一條新路,心自然也就開闊了。我告訴他最近佟老師在招募讀書人入新軍,讓他不妨去試試。」

翼軫讚賞地看著顧靈毓:「靈毓兄,你若投明主,於國於民,大有裨益。」

顧靈毓淡淡一笑,表情冷冷的:「何為明主?繁星你太高看我了。」

回到寧安,那位楊書生過了不久果真也來了。他向佟士洪投了書,被佟士洪安排在軍中,幾個月後被佟士洪推薦去讀陸軍小學堂,他還特地來顧家登門答謝。

可巧的是,那天顧靈毓和傅蘭君去了翼軫家,阿蓓剛剛生了孩子,他們登門去道喜。

剛出生沒幾天的小孩子躺在搖籃里,小手小腳的,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來轉去。傅蘭君覺得好驚奇,她捏捏孩子的手腳,軟得好像沒有骨頭,讓她擔心稍稍一用力就捏壞了,孩子每發出一點聲音都驚得她大呼小叫。

阿蓓看得好笑:「這麼喜歡孩子,怎麼還不生一個?」

傅蘭君臉一紅,沒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顧靈毓提起那孩子:「長得真可愛,是不是?」

傅蘭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輕輕「嗯」了一聲,偷偷瞟一眼顧靈毓。

顧靈毓卻自己岔開了話題:「今天佟老師跟我說,讓我帶你去他的壽宴。」

沒過幾天佟士洪的生日就到了,他既是顧靈毓的上司也是顧靈毓的老師,於是顧靈毓帶了傅蘭君去給他賀壽。

傅蘭君這是第一次見到佟士洪,他今年是五十整壽,但精氣神極好,只看臉的話不過四十,奇怪的是頭髮卻全是花白的。顧靈毓悄悄跟傅蘭君解釋:「老師年輕時在船政學堂讀書,甲午年海戰,學堂精英幾乎損失殆盡,他最要好的同學也死在了那場戰役里,老師因此一夜白頭。」

客廳的牆上掛著相框,相框里有幾張小相片,其中一張是兩個少年的合影,空白處寫著:佟士洪、何喬木丁卯年七月攝於北京。兩個都是極英俊的男孩子,高一點的那個依稀有些佟士洪的影子在,想必就是年少時候的他,而另一個稍矮一些的,面容清秀斯文,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傅蘭君驚呼一聲:「顧靈毓,這個人長得和你好像。」

顧靈毓笑一笑,沒有說話。

佟士洪做官清廉,並沒有大擺筵席,只請了幾個朋友、學生,顧靈毓和傅蘭君到得早,其他人都還沒來,師生兩個便坐下來說些不要緊的閑話。他們師徒情深,佟士洪喊顧靈毓不用字,直呼其名,他提起件事情:「阿秀,你有沒有出國深造的打算?」

原來最近軍中在商議擇可造之才送往日本留學深造,佟士洪有心讓顧靈毓出去一趟。

「西洋鍍金東洋鍍銀嘛,不得不承認,番邦鬼佬們的軍事如今是比大清強得多了。」

顧靈毓回答了什麼傅蘭君沒有聽清,她恍恍惚惚想到了別的事情。日本,留學……一個在記憶里已經有些模糊的熟悉面容浮現出來,沖她淡淡地微笑著,耳邊有少女清脆的嗓音響起: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突然肩膀被人輕輕一撞,傅蘭君回過神來,顧靈毓拉著她起身:「有客人來了。」

來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穿著軍裝,女的穿著洋裝,那明艷女孩子一見到顧靈毓就眼睛一亮,輕飄飄一陣風似的刮到顧靈毓面前,就差黏在他身上:「阿秀,好久不見。」

傅蘭君皺了皺眉,真刺耳,這女孩子是誰,憑什麼叫顧靈毓「阿秀」?

顧靈毓依舊站得像標槍像白楊似的,他向傅蘭君介紹:「這位是我在參謀學堂時的同學,也是如今新軍里的同僚,這位是他的妹妹。」

那年輕人把妹妹拉回到自己身邊,微笑著向傅蘭君做自我介紹:「程東漸,舍妹程璧君。」

那程璧君眼神飛快地在傅蘭君身上掃了一眼,不著痕迹地撇了撇嘴,傅蘭君頓覺芒刺在背。

宴席上程璧君多話,她剛剛從日本回來,滔滔不絕地講著日本的風土人情,每講幾句話都要說一句「阿秀你真該去日本看看」。

偏偏佟士洪也幫腔:「說不定過不久阿秀就真的要去日本了。」

程璧君越發有了興緻:「那好啊,我過幾個月還會去日本的,到時帶你去看上野的櫻花和富士山的雪。」

顧靈毓微微一笑:「常聽人說富士山的積雪很美。」

傅蘭君覺得氣悶,藉機出來到花園裡透氣,她在花園裡心煩意亂地呆坐了一會兒,卻又有人來打攪她清凈,是佟士洪。

他微笑著對傅蘭君說:「當年阿秀和程東漸都是我的學生,璧君那時陪哥哥讀書,常和阿秀見面,阿秀把她當妹妹看,蘭君你不要多想。」

傅蘭君胡亂答了個「哦」,心裡卻更加煩亂。

一直到宴席結束回家的路上,她仍然黑著一張臉,顧靈毓沒看到似的,他的心情看上去特別好,腳步輕盈臉上帶笑,就差哼個小調。傅蘭君看得心裡生氣,一進家門就甩開他徑自回了房。

回房半天卻仍不見顧靈毓進屋來,傅蘭君好奇地推開窗朝外看,一看之下更是怒火中燒。

原來顧靈毓在走廊上被人攔住了,攔住他的是個府里新進來的丫鬟,東北來的流民,叫焦姣。東北大妞生得與南方姑娘不同,濃眉大眼極明艷嫵媚的長相,帶著一股子天然的風流。焦姣攔住顧靈毓,將一個荷包塞進他手裡,又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顧靈毓竟然也沒推辭,只將荷包攥在手裡,又連點幾下頭,最後她便歡天喜地地走了。傅蘭君離得遠,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看得見人的動作表情,但在心裡已經把兩個人的對話想了個完整。

告別了焦姣,顧靈毓朝著他們的房間走過來,傅蘭君忙關上窗坐回到書桌前,假模假式翻開一本書看。

顧靈毓推門進來,傅蘭君偷偷瞟他一眼,那個荷包不在他手裡也並未佩戴上,想必是藏進了衣袖裡。傅蘭君心裡生氣,把書翻得嘩啦作響,顧靈毓笑著提醒:「仔細割手。」

傅蘭君想摔書,想把書摔到他臉上去,但還是忍下氣,裝作不經意地問他:「剛才在外面耽誤了這麼久,在和誰說話?」

顧靈毓「哦」一聲,轉過臉來看著傅蘭君,一雙眼睛裡全是坦然:「正好要同你說,焦姣剛才拜託我一件事情,她聽說你在辦女學,央我向你說個情,在女學裡給她個座位。」

傅蘭君怒火噌的一下躥上頭,她忍不住陰陽怪氣地說:「她為什麼不直接找我說,是顧少爺你特別地平易近人呢,還是少奶奶我是個吃人的母老虎?」

不等顧靈毓回答,她把書一摔站起身來,沖著門外喊:「桃枝,收拾下東西,回家看老爺。」

桃枝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看一眼傅蘭君,又求助似的看一眼顧靈毓,顧靈毓表情很平靜,甚至有些悠然:「聽說岳父大人腿疾又犯了,你回去住兩天也好。」

桃枝剛要說話,傅蘭君一聲暴喝:「還不走,等著被人趕嗎!」

坐上馬車後,傅蘭君掀開帘子悄悄往外看,回首了半路,也沒見有人追來。

失魂落魄地顛了一路,回到娘家姨娘迎出來,說傅榮剛剛吃完葯睡著了,拉著傅蘭君的手去了她出嫁前的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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