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安府 1906,光緒三十二年,丙午 第二節

看著下人們忙來忙去,傅蘭君對顧靈毓說:「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你們家過年呢。」

顧靈毓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我也是第一次。」

傅蘭君輕輕「呀」一聲,捂住了嘴。

顧靈毓倒笑了:「翼軫今天同我說他想帶阿蓓去杭州小住幾天,約我們一起,你想去嗎?」

傅蘭君當然求之不得。

初二回過門後,顧靈毓、傅蘭君就和翼軫夫婦一起踏上了去杭州的路。

到了杭州傅蘭君才知道,原來阿蓓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他們老家的風俗,出三個月安了胎才許對人說。傅蘭君忙道喜,又預定了做孩子的乾娘。

翼軫這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書生一路上和顧靈毓說的也莫過於家國大事,從日俄的戰爭說起,什麼收迴路權什麼抵制美貨的,傅蘭君聽著好無趣,一直打瞌睡。

好不容易到了杭州,剛安頓下來,翼軫又提議去育英書院看看,顧靈毓看出傅蘭君不想去,就以舟車勞頓阿蓓又有孕在身為由,讓傅蘭君留下來陪阿蓓,自己陪翼軫出門去。

一直到晚上他們才回來,翼軫猶在滔滔不絕,對書院滿口稱讚。顧靈毓倒是像一貫那樣表情淡淡的。

晚上氣溫驟降,半夜裡飄起了鵝毛大雪,一直到清晨雪還在下。無垠大雪遮天蔽日,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真乾淨,遮蔽了污穢,露出的一切看上去都清新可人。

傅蘭君揣著手爐在廊檐下看雪,隨口說:「這倒是個去湖心亭看雪的好日子。」

當下就定了下午去湖心亭看雪。

翼軫托朋友找了條船來,四個人乘船去湖心亭,雇船家半天,勞煩他操持瑣事,溫酒煮茶。

上了亭子雪還未停,舉目四望,天下大白,天水交接處一片烏蒙蒙,像極淡的水墨畫受潮暈開。

「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原來文章里寫的是真的。」傅蘭君扶著欄杆望著眼前美景,不由得感慨。顧靈毓拉著她坐下來,把手爐塞進她手裡,又掖一掖她的衣領子:「欄杆冷,小心著涼。」

船家在一旁溫酒,翼軫嘆息:「當年張岱上得湖心亭來至少還遇到一個知音人,我們竟連他也不如。」

傅蘭君插嘴:「翼大哥此言差矣,我們四個難道不算知音?不過相知在湖心亭之前而已。」

正說著,船家突然打斷:「公子快看!」

四個人朝船家指的方向看去,一芥核舟正緩緩向亭子駛來,翼軫拍手:「這倒真應了《湖心亭看雪》,只沒想到,咱們不是張岱,原是等張岱的人。」

那「張岱」的船漸漸近了,船停住,一個人走上亭子來,是個中年書生,梳著辮子穿著長衫,一身的落魄寂寥,翼軫邀請他:「兄台來喝杯酒吧。」

那中年書生點點頭坐下來,端起酒便喝,也不說話,對於翼軫的問話也概不回答,一時間氣氛變得很奇怪。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翼軫再次試圖活躍氣氛:「小時候讀書,讀到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就一直想在大雪天來西湖看看。」

「是啊。」那中年書生終於搭話,「但我一直覺得,來湖心亭,是一個人最好。」

傅蘭君頗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我們打擾了你的清凈?」

書生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亭邊,他的聲音被朔風吹得斷斷續續縹縹緲緲:「不,我只是不願嚇著不相干的人。」

他縱身跳下了西湖。

顧靈毓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跳下去,抓住他的手臂將人拉近,一手劈在後頸上把人劈昏過去,然後拖著他回了岸上。

他吩咐船家:「開船回岸上找大夫。」

船家忙不迭搭手把書生拖進船艙里用棉被捂住。顧靈毓在水裡遊了一遭渾身也早已濕透,一身寒氣,好在出來的時候帶了大氅,他脫掉濕衣服裹上大氅。傅蘭君把自己的手爐也塞給他,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凍得青紫的嘴唇:「不會生病吧。」

顧靈毓心裡暖烘烘的,那個手爐倒像是貼在心口,他想伸手摸一摸傅蘭君的臉,但一想到自己渾身冰冷就只隔著衣裳捏了捏她的小手臂:「我火氣旺倒是沒什麼,他肯定是要生場大病了。」

到了岸上找醫生,可巧來的醫生正是書生的熟人,他告訴顧靈毓幾個,這中年書生姓楊,是他的街坊。

顧靈毓早換了乾衣裳,面前烤著一盆通紅的炭火:「那他為什麼要自殺,大夫可知道嗎?」

大夫搖搖頭嘆息說:「還能為什麼,八成還是為科考那些事。我這位書生街坊是個現實生活里的范進,一心想靠科舉入仕,讀了幾十年書才終於得中舉人,誰知道去年老佛爺和皇上突然下旨取消科舉。他原是不信的,覺得如今朝廷朝令夕改興許過不了幾天又會反悔。可是眼見城裡光景大變,上頭又張羅著建什麼師範學堂,他這才信要變天了,整個人就恍惚起來,如今尋死,左不過是為這件事罷了。」

聽了他的話,顧靈毓沉吟片刻:「原來如此。既然大夫是他的鄰居,勞煩您回去後和他的家人說一聲,請他的家人來接他回去。」

醫生走後,翼軫感慨:「廢除科舉乃是去年頭一等的好事,於國於民都有大益,這老儒生真是不通得很。」

顧靈毓卻很不贊同他:「幾十年寒窗苦讀,嘔心瀝血,活的命里只有個四書五經,全為一朝金榜題名。如今幾十年苦熬全成了泡影,被一紙政令宣告自己的前半生成了個徒勞的笑話,你讓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灰意冷?於國於民都有大益,這話不假。可對他來說,這國是多空泛的國,民又是多空泛的民。是,每逢變革總有犧牲,但犧牲是什麼,是被宰殺的牲,沒有誰生來就是為了做犧牲的,沒有誰生來就理應被犧牲。站在祭壇下的你我,有什麼權力去指責祭壇上淌血犧牲的不甘?繁星,你總說你辦報是為啟蒙民智,可到底這個民是哪些人,你真的清楚嗎?」

翼軫愣了一愣,辯解道:「但『犧牲』二字是帶有褒義的,聖人說……」

顧靈毓打斷他:「能得以褒獎的都是非常。以非常態去要求世界,恐怕你永遠都只會失望。人固然要有理想,或許高尚如你,僅憑理想就能活下去,但你無法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可還記得子貢贖人的典故?聖人他其實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被他的話驚到,半天,翼軫道:「你這是在誹謗聖人。」

顧靈毓很平靜:「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大盜本就是一體。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傅蘭君在一旁聽得迷迷糊糊的:「你們在說些什麼呀?」

聽了她的話,翼軫倒是笑了:「沒想到嫂夫人出身官宦世家,對這些事情卻是一竅不通。」

傅蘭君氣鼓鼓地哼一聲:「我爹說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無益,知道越多無奈越多,既然無能為力,那倒不如不知。」

顧靈毓捏著她的手拉她坐在身邊:「岳父大人倒是看得通透,只盼望你這小傻子能有長長久久的好運氣吧。」

傅蘭君擰他一把:「你才是傻子。」

床上一聲呻吟,那楊書生醒了,傅蘭君和阿蓓牽著手退出去,留顧靈毓和翼軫在屋裡同他說話。

屋外雪已經停了,傅蘭君和阿蓓坐在梅樹下的石桌前說話。傅蘭君在鋪滿雪的石桌上畫個拖著條辮子的笑臉,托著腮凝視半天,自己「哧」地笑了,她問阿蓓:「剛才他們說的話,你聽得懂嗎?」

阿蓓搖搖頭,她一個鄉下採桑女,堪堪認得幾個字,對犧牲啊聖人啊什麼的都一竅不通。

傅蘭君有些失望,她也只隱隱約約聽懂了兩方意見不合,翼軫似乎是個理想主義者,但顧靈毓偏於實用主義。

聽到顧靈毓說科舉廢除,楊書生夢想成空怎能不怨恨的時候,她倒想起了在鳳鳴山上時他說過的話。他說,奶奶到這個年紀,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豈能無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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