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寧安府 1906,光緒三十二年,丙午 第一節

桃枝打水來給顧靈毓洗臉,顧靈毓問:「小姐呢?」

桃枝神神秘秘地一笑,用手指了指書房的方向,顧靈毓瞬間瞭然。

打從山上下來後,傅蘭君就惦記著顧靈毓在山上時的那句「過目不忘,一篇文章過眼就能背下來」,跟他較上了勁,每天都要抽一本書考他,且要設賭局,如果顧靈毓背不出就算他輸,彩頭隨她定。

這樣一來,倒是消磨了她不少無聊時光,所以她越發起興,樂此不疲。可憐的是,顧靈毓說自己過目不忘並非誑語,大半個月過去了,她還從未贏過,所以也自然沒有拿到她想要的好彩頭。

又想起當初打賭時傅蘭君最後補充的那句:「這個遊戲只有你輸哦,如果你背出來了也不能算我輸,算平局!」

這個小賴子!顧靈毓笑著搖搖頭,去書房找人。

書房裡果然又被她翻得亂七八糟,滿地冊頁堆積,顧靈毓隨手撿起放回原處,傅蘭君的聲音從書架後面傳過來:「你別動,我會收拾的。」

顧靈毓走過去把人從書架後面揪出來:「你哪次不是這麼說,挑好沒有?挑好了就去吃飯。」

於是傅蘭君手裡攥著一本書,被顧靈毓捏著胳膊拎出了書房。

吃晚飯的時候傅蘭君一直心不在焉的,剛放下碗筷走出飯廳,她就抓著顧靈毓的手腕拖著他回了房。

關上門,她迫不及待地把書從懷裡掏出來,炫耀似的舉到顧靈毓眼前晃了晃。

是一本坊間小說,且新出版不久,決計不是顧家書房裡原有的。傅蘭君揚著眉毛揚揚得意:「先前考你的都是你家書房裡的老古董,你肯定不知看了多少遍,能背出來不算本事。這本新書你要還能背出來,我才肯服你。」

顧靈毓啞然失笑。

傅蘭君把書丟給顧靈毓,自己從柜子里拿出一支香點上:「老規矩,一炷香的時間。」

顧靈毓不說話,翻開書開始閱讀,間或抬眼稍稍一瞟。傅蘭君假裝勝券在握,漫不經心地放下床帳子去換睡衣,但顧靈毓隔著床帳子也能想像到她一定正滿臉緊張地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在心裡暗暗發笑。

一炷香時間很快過去,傅蘭君伸手「啪」地把書合上抽回去:「好了,考試時間到。」

所謂的「考試」,無非是傅蘭君隨意指定某一頁或某頁某行,讓顧靈毓回答內容,如果背得出就算過關。

「第二十八頁第九行。」

傅蘭君緊張地盯住顧靈毓的嘴巴,顧靈毓蹙著眉頭若有所思:「這……」

他沉吟了很久,食指叩打著太陽穴,半天,坦然回答:「只大約記得這一頁是說老太爺過壽,兒子怎樣怎樣,兒媳怎樣怎樣,孫媳怎樣怎樣,賓客怎樣怎樣,具體的記不太清了。」

傅蘭君幾乎要歡呼雀躍,她興奮地站起身來,在房間里摩拳擦掌踱來踱去,眼睛發亮地打量著顧靈毓周身,像盯著一隻肥美的獵物。顧靈毓被她看得發毛:「你要實在想不到好彩頭,那我就犧牲一下以身相許……」

傅蘭君臉一紅,啐他一口:「想得美,我要你的頭髮。」

顧靈毓蒙住了:「什麼?」

傅蘭君用手指撣撣他的辮穗兒:「白天去找阿蓓聊天,看到翼軫剪了辮子,怪英俊的。想看看你剪辮子後的模樣。」

顧靈毓一口否決:「不行。」

傅蘭君失望:「為什麼?說好彩頭隨我定的。」

顧靈毓挑眉:「可是也沒規定我不能否定你提的彩頭啊。別惦記我的頭髮了,看看你自己,劉海長得要遮眼睛了。」

他伸手捋一捋傅蘭君的劉海,可不是,捋直了後劉海蓋眉,馬上就要戳眼。顧靈毓按一按傅蘭君的肩膀:「我去拿剪刀,給你修修劉海。」

傅蘭君於是乖乖跪坐在床沿上等他去找剪刀。

顧靈毓拉開梳妝台的小抽屜,從裡面取出一把金柄小剪刀,拉一把椅子到床邊坐下:「你伸手接住剪下來的碎頭髮,免得落到床上睡覺扎身子。」

傅蘭君伸出一雙手接在劉海下面,顧靈毓一手夾住頭髮,一手拿著小剪刀細細地剪掉長出來的部分。這活計很簡單,三兩下就完事。顧靈毓放下剪刀拿過垃圾桶讓傅蘭君把碎頭髮抖進去,再拿毛巾擦擦她的手心和眉頭,滿意地打量一下,揉揉她的頭髮:「天色不早了,睡吧。」

關燈躺下後傅蘭君才又想起彩頭那件事來:「我的彩頭……」

顧靈毓背對著她,裝作已經睡熟發出鼾聲,沒有理她。

傅蘭君惦記著自己好不容易贏一次的彩頭,一晚上輾轉難眠,天剛亮她就翻身起來,顧靈毓正背對著她睡得香。看著他的辮子,傅蘭君越看越生氣,她小心翼翼地跨過他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梳妝台旁邊取出小剪刀又回到床上。

她捏著小剪刀端詳顧靈毓的這條辮子,他的頭髮很好,烏黑順直,不像自己的,髮絲又卷又細。這樣一條好辮子從哪裡下手比較好呢?傅蘭君比畫了又比畫,最終打算從當中鉸斷。

她屏住呼吸彎下腰,用剪刀口咬住他的髮辮,輕輕慢慢地咔嚓咔嚓動剪子。

突然一隻手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你幹什麼?」

傅蘭君嚇了一跳,一走神,手裡的剪刀就被顧靈毓奪了過去。顧靈毓坐起身摸摸髮辮,橫眉立目:「你胡鬧些什麼,現在上頭防亂黨防得緊,我這個時候剪了頭髮是上趕著去給人作筏子嗎?」

傅蘭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她做小伏低討好顧靈毓:「我幫你梳辮子,保證誰都看不出來。」

好在顧靈毓頭髮生得多而密,傅蘭君力氣又小,沒有鉸透,損失不大,尚且能遮掩。傅蘭君殷勤地給他拆開發辮,用木梳梳一梳,梳掉已經斷了的頭髮,再把頭髮分成三股來結辮。她的手藝竟然不錯,手指蝴蝶似的在他的烏髮間翩躚,顧靈毓「撲哧」一笑,傅蘭君隨口問:「你笑什麼?」

顧靈毓說:「我在想,咱們兩個也算是世家公子小姐的出身,竟然一個會動剪刀一個會結辮子,哪天要是敗光了家產,倒不妨去做個剃頭匠,那時我挑擔子你燒熱水,想想也怪有趣的。」

傅蘭君扯一扯他的辮子:「哪有你這樣咒自己家的。我只給兩個人結過辮子,一個我爹,一個你。」

顧靈毓被她扯得頭向後仰,看著他那飽滿的圓腦殼,傅蘭君突然大起惡作劇的心,摸摸他的腦瓜頂,嘴裡念叨:「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顧靈毓「哧」地一笑,捉住她的手腕:「換一句好不好?」

「啊?」傅蘭君懵懂。

「情人撫我頂,結髮受同心啊。」

很快就到了年關,顧家上下都忙碌起來,好像只剩下顧靈毓和傅蘭君是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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