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寧安府 1905,光緒三十一年,乙巳 第五節

寒風裹挾著雪粒子飄進來,傅蘭君打了個噴嚏,顧靈毓起身關上門:「你怎麼來了?」

傅蘭君裝作若無其事:「在家裡待得悶,想來山上看看雪景。我記得白鹿庵有幾樹梅花極好,不知道明天早晨會不會開。」

顧靈毓懷疑地看著她,她視若無睹,俯首拜了幾拜:「上次來白鹿庵還是四年前,那年我爹在寧安做知府,娘得了病,我聽人的話來白鹿庵給娘祈福,但到底是沒留住娘。」

天氣冷,她的指尖有些涼,顧靈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熱氣傳遞給她。

兩個人在佛前靜靜跪了一會兒,顧靈毓攬著傅蘭君的腰把她扶起來:「走吧,今天的佛拜夠了,回別院暖和一下。」

齊雲山和桃枝早已經把別院給收拾好了。別院雖小,但樣樣都是齊全的,畢竟是有人住了十來年的地方。傅蘭君倒是蠻喜歡這小院,清凈得很,卧室窗外有一棵梅樹,看枝幹便知已經種了很多年,顧靈毓說:「這是我九歲那年種的。」

他走過來關上窗:「當心著涼,你餓不餓?」

他喊桃枝,沒有人應,又喊雲山大哥,也沒有人應,傅蘭君盤腿坐在床上烤著火:「別喊啦,你的雲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帶著我的丫鬟下山了。」

廚房裡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兩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沒有哪個十指沾過陽春水,兩人配合著終於做出了一鍋還算湊合的夾生飯,將就著吃了。山上沒什麼娛樂,書房裡的書也全是他從小翻爛了的什麼四書五經,傅蘭君看也不看。顧靈毓吹熄油燈:「早點睡吧,明天我帶你逛逛這鳳鳴山。」

黑暗裡兩個人背對背躺著,萬籟俱寂,這小小的別院里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傅蘭君的神經綳得有點緊,顧靈毓一個轉身,唬得她趕緊向裡面挪了挪。

顧靈毓的聲音在一片漆黑中越發顯得清越如金石之聲:「你別擔心,我說話算話,等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傅蘭君的臉一紅,除了她和顧靈毓,沒有人知道他們兩個之間現在還不算是真夫妻。結婚當晚,好命婆出去後,她跟顧靈毓「打了一架」,當然,實際是她單方面打顧靈毓。顧靈毓也不還手,只是護著臉躲避:「說好了,打人不打臉啊。」

這小丘八還挺自戀!傅蘭君才不管,毫無章法地撓,等她撓累了,靜靜地坐在床邊噼里啪啦掉淚珠子,委屈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新婚當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顧靈毓長嘆一聲:「你這又是何必,咱們這樣的家庭,既結了婚,是絕不可能離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過日子。你心裡有氣,打我可以,但不許打臉,傷在臉上,娘看見了一定會責怪你。」

用他裝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於做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鑼響了,顧靈毓伸手去放帳子,傅蘭君嚇得跳起來,顧靈毓滿臉無奈地看著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願。」

轉眼大半年過去了,在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間傅蘭君又想到齊雲山的那句「阿秀從不瞞我任何事情」,熱血瞬間上臉,鼻尖都在發燙,她顫抖著聲音問顧靈毓:「雲山大哥說你跟他無話不說,我們兩個,你不會也……」

顧靈毓不回答他,只是悶悶地笑了,笑得喘不過氣來似的,傅蘭君覺得羞窘,她撲過去捂顧靈毓的嘴:「你還笑!」

顧靈毓伸手擋,兩個人在床上打起來滾作一團,突然間顧靈毓不笑了,他輕聲說了一句:「下去。」

傅蘭君愣了一愣,瞬間就明白了怎麼回事,她慌亂地推開顧靈毓,手忙腳亂地滾到牆邊縮成一團。

半天,顧靈毓伸手抓起被子抖開,說了句「睡覺」就不再作聲,很快傅蘭君就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這呼吸聲催人入眠,傅蘭君翻了個身,漸漸地也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傅蘭君翻個身,旁邊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悅,傅蘭君坐起身來推開窗,一股新鮮微甜的冷空氣灌進來。外面雪已經停了,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只餘下窗前的一點紅和一點青。紅的是剛剛綻放的紅梅,青的是穿著青衫的翩翩少年。顧靈毓正站在梅樹前折梅,看到傅蘭君,展顏一笑:「早啊,顧夫人。」

白雪紅梅太襯這張唇紅齒白的英俊面孔,美色當前,傅蘭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顧靈毓將折下的梅枝插進懷抱的梅瓶里遞給傅蘭君:「擺在桌子上。」

傅蘭君接過梅瓶抱個滿懷,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還非要摘一枝死的擺到屋子裡。」

顧靈毓不搭理她,徑自走進屋子來洗臉凈手。

房間里有鏡子,傅蘭君翻身下床,對鏡梳妝。她來得匆忙沒有帶胭脂水粉,雖然十七八的女孩子僅僅是本色就足夠動人,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懊惱。

她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地焦躁,顧靈毓看出了她的煩惱,順手從梅瓶里折下一枝開著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鬢角。清晨剛開好的紅梅,俏麗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輝,艷色勝過任何胭脂,傅蘭君滿意地翹起嘴角,對著鏡子又是一陣左顧右盼地臭美。

顧靈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妝完後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齋過來,傅蘭君無聊地東看看西看看,打開那個柜子看看,拉開這個抽屜瞧瞧。她在抽屜里發現了一管竹簫,簫身光滑潤澤,一看就是經歷過多年的摩挲。傅蘭君舉起簫晃一晃,問顧靈毓:「這是你的嗎?你會吹嗎?」

顧靈毓把簫接過去:「小時候的玩意兒,沒想到還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將簫湊到唇邊。

悠揚的簫聲在清晨靜寂的院子里響起,這吹簫的年輕人微微低著頭斂著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鋒利,是一張極溫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開,露出後面一個白雪皚皚的世界,紅梅初綻斜斜探。這樣的晨,這樣的景,這樣的人,這樣的聲,傅蘭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罷,傅蘭君才回過神來,她問顧靈毓:「這首曲子是什麼,我怎麼從沒聽過?」

顧靈毓淡淡一笑:「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還有作曲的才能,原來他是真的有滿懷風花雪月。他更像是個才子,可他卻是個軍人。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齋過來,吃過早飯,顧靈毓帶著傅蘭君出了門:「走吧,帶你去逛逛鳳鳴山。」

雪後的鳳鳴山白茫茫一片,積雪很厚沒過腳踝,顧靈毓牽著傅蘭君的手:「鳳鳴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顧家的別院,只有零星幾戶人家。我小時候山上有個青崖書院,是顧家的家塾,給族內的兄弟們開設的,我在裡面讀過幾年書,後來兄弟們都長大了,族內也沒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漸漸荒了。」

他停下腳步:「就是這裡了。」

眼前是一個小小的私塾,確實是荒廢已久的樣子,傅蘭君好奇地走進院子里,推開門,桌椅還在,甚至連講堂上的戒尺也還在。她摸摸戒尺,問顧靈毓:「你小時候挨過這戒尺的打沒有?」

顧靈毓矢口否認:「先生只打不聽話和背不下書的學生,我小時候又聰明又乖巧,號稱過目不忘,一篇文章過眼就能背下來,才不會挨打呢。」

傅蘭君懷疑地看著他:「過目不忘?」

顧靈毓點頭:「是啊。」

傅蘭君一臉質疑:「我才不信什麼過目不忘呢,了不起記性比別人好一點,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書驗驗你。」

他們在山上待了五六天,頭一天是顧靈毓的假期,他陪著傅蘭君在山上轉了轉,後來的幾天里,白天他下山去軍營里,晚上回山上住,傅蘭君就一個人待在山上。山上無聊得很,顧靈毓勸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顧靈毓回來的時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蘭君問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別院里有藥油,她給他擦藥油,一邊擦一邊埋怨:「這算怎麼回事呢,家就在離軍營幾里遠的地方,偏偏每天還要冒著大雪上下山地來回走上幾十里。」

顧靈毓安慰她:「我沒事。」

傅蘭君垂著眼睛:「雲山大哥已經把事情都告訴我了。老太太這樣欺負你,虧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要不然這樣,我讓桃枝去請我爹,讓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風,給你這個女婿撐撐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現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顧靈毓「撲哧」笑了,傅蘭君覺得惱:「我是為你好,有什麼好笑的。」

她放下藥油,賭氣地背過身去,顧靈毓伸開雙臂攬住她:「我沒笑你,是覺得你可愛。」

他同傅蘭君娓娓講道理:「這件事情其實並不在於我有沒有什麼撐腰的岳父大人。現如今顧家只剩我一個男丁,我就是當家人,拿著這個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並不能強令我做什麼事情,只不過是,她已經這個年紀,經歷了兩次白髮人送黑髮人,寄予厚望的孫子也胎死腹中,總要有個人來承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