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寧安府 1905,光緒三十一年,乙巳 第四節

顧靈毓回過頭捂住她的嘴,滿臉的嫌棄:「空谷對幽蘭,傻。」

整個光緒三十一年寧安府都平平靜靜,管他外面怎樣地覆天翻,寧安府仍舊保持著舊日的節奏,像西洋自鳴鐘,不急不緩。進臘月是阿蓓的生日,顧靈毓和傅蘭君去給阿蓓過生日,之後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進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顧靈毓一邊吩咐人去請大夫,一邊吩咐丫鬟聽琴給自己收拾東西。

聽琴麻利地走進顧靈毓傅蘭君的卧房,打開衣櫃從裡面拿出幾件衣服打包,傅蘭君被顧靈毓弄蒙了,她問:「這是要做什麼?」

顧靈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頭也不回:「我要出去幾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蘭君更覺莫名其妙,親奶奶生病,親孫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著出門,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不開口,顧靈毓以為她不樂意,便對她說:「不去也好,外面總比不上家裡,你自己在家好好待著,奶奶那邊,不召喚你就不要過去打擾。」

說話間他已經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摸不著頭腦,去給阿蓓過生日時他還沒有提過要出門啊,怎麼突然間就著慌忙成這樣?

顧靈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拋到了腦後。大夫請來了,給老太太看了診由管家送出門去,床前由二嬸陪著。傅蘭君過去探望的時候路過婆婆房間,透過窗,只見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滿臉的閑適,絲毫看不出家裡有病人的樣子。

傅蘭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間走去,奶奶的房門緊閉著,門外一個人也無,她剛要敲門,突然聽到裡面傳來談話聲,奶奶問:「他走了嗎?」

有聲音回答她,聽上去是二嬸:「走了,一聽說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兩聲:「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蘭君站在門外,好奇心一浪高過一浪,這一家人實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問題?

她悶悶不樂地往回走,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園,眼前突然橫插出一個人來,把她嚇得往回退了幾步,定睛看,原來是顧靈毓身邊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雲山大哥沒有跟靈毓一起出門?」

這人叫齊雲山,說是顧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顧家他對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對顧靈毓忠心耿耿。在家裡他是顧靈毓的侍從,在軍營里他是顧靈毓的手下,但顧靈毓私下又喊他一聲大哥,傅蘭君隨顧靈毓,也喊他一聲雲山大哥。

齊雲山是個頗為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比顧靈毓年長几歲,看上去沉穩可靠,他點點頭:「一會兒我就去找少爺,沒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談一談。」

傅蘭君茫然地看著他,和自己談談?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他們兩個之間的交集無非是一個顧靈毓,談的話題自然也是顧靈毓。

坐在後花園的涼亭里,齊雲山自報身世:「少奶奶可以聽得出,我不是寧安人。」

傅蘭君點點頭,他有一點北方口音,像她當初在務本女塾讀書時那個山東籍勤雜工的口音。

齊雲山說下去:「我是山東人,家裡原是開武館的。因在家鄉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寧安府,那時少爺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來投奔親戚,沒想到親戚早就遷走了,大冬天無親可投饑寒交加,餓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東西,被少爺撞個正著,他斥責我男子漢大丈夫有手有腳竟靠偷盜為生。那時候他才十四歲,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訓起人來頗有威風,我一時間竟被他鎮住。」

傅蘭君「撲哧」笑出聲來,沒想到這討人厭的小丘八從小就是個喜歡說教的主兒。

齊雲山繼續說下去:「他又問我是不是會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濟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豈能不應?從那後,我教他打拳,他給我三餐,有時候也教我讀讀書。後來又跟著他去了上海讀書,跟著他投了新軍。他對我有恩,到如今,十年過去,已不單只是恩,還有情。不瞞你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取字呢,喊了他好幾年的阿秀,到現在都難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聲大哥,我也當他是親人,作為親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獨。」

傅蘭君不禁問:「你來找我,是想說顧家的事?」

齊雲山舒一口氣:「少奶奶聰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這些事情少爺自然是難以啟齒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張來找你說,盼望你知道內情後能多體諒少爺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兒嗎?」

傅蘭君試探著回答:「白鹿庵?」

齊雲山點點頭,傅蘭君說:「長輩生病,兒孫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連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門拜佛,這未免太奇怪了。」

齊雲山苦笑著搖頭:「他哪裡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氣呢。」

傅蘭君驚訝地「啊」一聲:「消什麼戾氣?」

齊雲山看著她:「消孽障的戾氣,顧家老太太認為,阿秀是個討債的孽障。」

「阿秀肯定沒有同你說過他的父親,我也只是聽說過,顧家大爺很優秀,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還娶了儒學教授的女兒,他是顧家合家上下的寶貝,都說他將來必能光耀門楣。結果就在阿秀出生的當日,大爺忙著趕回來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歲,太年輕了,老太太老太爺心疼得要昏厥過去。後來就有傳言說,阿秀是個討債的孽障,原本他不該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說的日子比那天要晚兩天,他非提早出生,是孽障來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這些,從此也就嫌棄阿秀母子,後來更是讓阿秀母子搬到了鳳鳴山上的別院里,說要他們和白鹿庵為鄰,化解身上的戾氣。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爺突然去世,恐怕他們母子現在還住在山上。

「二爺只比阿秀大四歲,大爺去世的時候老太太老太爺還年輕,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爺身上,誰知道二爺是個短命的,活到二十一歲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遺腹子,二太太懷胎七個月的時候又流了產。如此一來,顧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個阿秀,老太太這才萬般不情願地把母子倆接回來。人雖接回來了,但還是把阿秀當個討債的孽障殺兒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為顧家光耀門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時又覺得窩心。

「至於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讓阿秀為她出一口那十幾年的惡氣。

「阿秀他真的很孤獨。

「娶親的頭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說,從今後他自己也有家了。我看著他的樣子,跟十四歲時那個小阿秀沒什麼兩樣,心裡真替他覺得難過。

「他對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從不瞞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給阿秀之前心裡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試著多喜歡他一點,他真的很喜歡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跟我說,真好,長這麼大,第一次吃到壽麵呢。」

這高大英俊的年輕人突然頓住了聲,半天,他站起身來後退幾步,跪在地上,鄭而重之地沖著傅蘭君磕了幾個頭:「拜託你了。」

齊雲山走後,傅蘭君獨自在涼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臨白雪紛飛,她才起身回到房裡,吩咐桃枝給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邊收拾一邊問她到哪兒去。傅蘭君心煩意亂的,他被家人排擠關她什麼事兒,她又不喜歡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門的時候遇到二嬸,二嬸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裡去?」

桃枝搶先回答:「回娘家。」

二嬸臉上微微笑開,她沖傅蘭君點了點頭,扶著丫鬟的手臂轉身走開。

她的笑容讓傅蘭君覺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們夫妻倆的笑話似的。天上在飄雪,坐在車裡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熱湯麵就好了。」

熱湯麵……傅蘭君心裡一動,她想起了顧靈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講那是為他做的壽麵後,他把臉湊到面碗前,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睛裡氤氤氳氳的。那時她以為是被湯麵的熱氣熏的,現在想來,那或許不是霧氣!

「他跟我說,真好,長這麼大,第一次吃到壽麵呢。」

傅蘭君回過神來,喊車夫:「調轉車頭,去鳳鳴山!」

趕到鳳鳴山山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在白鹿庵旁他們遇到了正在掃雪的齊雲山,看到傅蘭君,他臉上浮現出喜色,剛要去給顧靈毓彙報,傅蘭君喊住了他:「我上山來陪阿秀住兩天,麻煩雲山哥帶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齊雲山帶著桃枝朝不遠處的一處小宅院走去,傅蘭君沿著他掃出的小徑走進庵里。佛堂的大門敞開著,昏黃的燭光里,一個人影背對門跪在蒲團上,那樣清瘦的背影,傅蘭君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旁邊的蒲團上跪下來。

顧靈毓聽到了響動睜開眼,他看著傅蘭君,難以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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