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寧安府 1905,光緒三十一年,乙巳 第二節

第二天清晨,傅蘭君醒來的時候,顧靈毓正坐在梳妝台前擺弄東西,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你醒了?這都是同學們送的賀禮,昨天我命人專門收著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給我送來了。」

傅蘭君看看天色,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給長輩們敬茶磕頭。去的路上顧靈毓同傅蘭君講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個男丁,也並沒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過是我的祖母、母親,還有就是二嬸。」

要受新人敬茶磕頭的人早已經等在堂屋裡,一進門,傅蘭君就覺察到了怪異。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婦人無疑就是顧家的老太太——顧靈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著,一條腿擱在腳踏上,正由小丫鬟跪著捶腿。八仙桌上放了一個盛核桃的簸籮,一個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鉗子剝核桃。下座上坐著一個喜氣洋洋的中年婦人,應當是顧靈毓的母親,她也在剝核桃,一邊剝一邊同老太太說著話,老太太只是垂著眼皮愛答不理,半天才回個模糊的音節。

這實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婦的人家,何況媳婦還是下嫁!

傅蘭君按捺下心裡的疑惑,跟在顧靈毓身後,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問好敬茶。

婆婆滿臉喜色地接過茶喝了,給了傅蘭君見面禮—— 一個成色極佳的翡翠戒指。奶奶臉上也帶著笑,但傅蘭君跟在父親身邊這些年,學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觀色,她能看出這笑後面隱藏著生疏和厭煩。奶奶也賞了東西,一雙碧玉鐲子,說是她出嫁時娘家給的陪嫁。

場面做足,情卻生疏。傅蘭君忍不住胡思亂想,家裡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樁賺了的買賣,顧家長輩何以如此態度迥異?

顧靈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隨口問:「怎麼不見二嬸?」

婆婆率先開口:「你們還在新婚頭三天里,不便見她,等過了這陣子再去見也不遲。」

傅蘭君更覺怪異,她用餘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臉色明顯不悅。

陪著長輩吃過早飯後,傅蘭君和顧靈毓又回到自己房裡,梳妝台上還堆著一堆禮物待拆。顧靈毓拉開抽屜取了兩柄銀刀,兩個人分頭拆禮物,都是同學送的禮物,新派青年們,不圖貴重,但圖個奇巧,這個送一塊手錶,那個送一個擺件……突然間傅蘭君「咦」了一聲,顧靈毓問:「怎麼了?」

她拆到了一對純金飾物,一個是袖扣,一個是胸針,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樣,精巧可愛,盒子里還附有一封簡訊,寫著「顧靈毓、傅蘭君賢伉儷親啟」。

是南嘉木的禮物,他在信里說,自己和妻子已於日前啟程趕往日本留學,不能參加婚禮,望一對新人恕罪,特地送上這對玫瑰飾物,祝願賢伉儷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婦。

看完這封信,傅蘭君沉默了片刻,顧靈毓也沒有說話。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針:「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點綴著一粒極小的紅寶石,是很好看,他借著陽光端詳了很久,最後,他俯下身來:「我給你戴上。」

傅蘭君還沉浸於那淡淡的憂傷里,木木地坐著沒有躲避。顧靈毓輕輕地把胸針別在傅蘭君的衣襟上,背對著陽光,傅蘭君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他高大的陰影里。像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他終於戴好了那枚胸針,直起身來端詳半天:「好了,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鏡子,鏡子里是坐著的她與站著的他,俏麗的與俊美的,都是年輕的漂亮的,看上去多麼登對。

那位「新婚頭三天里不便見」的二嬸,傅蘭君一直到婚後半個月才見到她。

那天是顧靈毓的生日,起先傅蘭君不知道,一大早醒過來她就看見顧靈毓呆坐在梳妝台前,喊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頭來,表情依舊是木愣愣的。

這樣的顧靈毓,傅蘭君從未見過,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後一起去飯廳,走進飯廳,只有一個清瘦的人垂著頭坐在那裡,顧靈毓同她打招呼:「二嬸。」

那人抬起頭,傅蘭君忍不住大吃一驚。顧靈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為他的二嬸應該和他母親差不多年齡,沒承想竟是個極年輕的女人,看上去和顧靈毓年歲相近的樣子。那位二嬸向顧靈毓點點頭:「來啦。」

顧靈毓暗暗扯一下傅蘭君的袖子,傅蘭君忙向二嬸打招呼:「二嬸。」

二嬸淺淺笑開:「少奶奶好。」

她回頭喊丫鬟:「白蘭,把我給少奶奶準備的禮物拿來。」

叫白蘭的小丫鬟捧著禮物跑過來,二嬸站起身來捧著禮物親自走到傅蘭君身邊:「一點薄禮,少奶奶大家出身,別嫌棄。」

是一雙紅珊瑚耳墜子,傅蘭君忙推卻:「二嬸太客氣了,這麼好的東西我可不敢要,二嬸自己留著戴吧。」

二嬸慘淡地笑:「一個未亡人要這些東西做什麼?少奶奶說笑了。」

傅蘭君下意識地閉嘴,糟糕,她怎麼忘了二嬸是孀居的。

仔細看,二嬸渾身上下一片素凈,不施脂粉不戴首飾,衣服也是慘淡的雪青色。傅蘭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麼可憐可嘆。

丫鬟們陸續捧著食盒進來了,悄無聲息地擺飯,氣氛凄冷得可憐。擺完了飯丫鬟們靜靜地撤出去,二嬸在飯桌前坐下來,招呼顧靈毓和傅蘭君:「吃飯吧。」

傅蘭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嬸臉上帶著靜靜的笑,垂下眼皮:「她們今天不來飯廳吃。」

傅蘭君還想問些什麼,顧靈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得閉嘴。

於是悄無聲息地開飯,一頓飯吃得傅蘭君如坐針氈。

回去的路上傅蘭君忍不住問顧靈毓:「你二嬸怎麼那麼年輕?」

顧靈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歲。」

他似乎不想多談,看看懷錶:「來不及了,我得去軍營了。」

他走後,傅蘭君百無聊賴地在家裡閑逛。她無聊極了,剛過門不能到處亂走,被局限在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她沒有辦法搞到《世界繁華報》。她愛看小說,在上海讀務本女塾時就是李伯元《官場現形記》的忠實讀者,小說在《世界繁華報》上連載,一直到她離開上海還沒連載完。沒嫁人之前她總是想方設法託人搞到報紙,現在當然是不成了,在顧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顧靈毓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她這個愛好。

沒看完的連載小說抓撓著她的心,讓她寢食難安。

想著想著就又生起顧靈毓的氣來,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現在還在家裡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門房去找,總有人能給她搞來報紙。

傅蘭君正坐在房間里生悶氣,二嬸的丫鬟白蘭來了,說是二嬸想叫少奶奶過去說說話。

二嬸的房間像所有體面寡婦的房間一樣,雪洞似的素凈,供著觀音,香霧繚繞的,傅蘭君聞不慣這氣味,被嗆得直咳嗽。二嬸跟她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看出她不太樂意陪自己,於是就放她回去,臨別前二嬸讓白蘭拿過個小盒子:「這是我給靈毓的生日禮,早晨忘了拿,麻煩你給他帶過去。」

傅蘭君驚訝:「今天是他生日?」

二嬸詫異:「怎麼,你竟然不知道?」

傅蘭君臉紅到耳根子,無論她和顧靈毓之間有沒有感情,她樂不樂意做他妻子,連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這確實是件很失禮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邊還迴響著二嬸的話:「少奶奶也該對少爺多上點心,畢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這個家的當家人。」

傅蘭君懊惱地踢飛腳下的石子兒。她怎麼會知道他的生日?他連提都沒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嬸面前出盡了丑。

傅蘭君原本以為顧家這樣的家庭,當家人的生日會大張旗鼓地張羅操辦,誰知道竟然過得這樣平平淡淡。晚飯時過生日的人沒回來,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樣沒有出現,連二嬸都推說身體不舒服,最後傅蘭君只好一個人吃,吃得索然無味。

一直到深夜顧靈毓才一臉疲倦地回到家,推開房門,傅蘭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擱著一隻碗,還冒著裊裊白氣,蔥和油的香味飄出來。顧靈毓大步走過去,是一碗壽麵,他不可思議地揉揉眼睛,傅蘭君「撲哧」一笑:「二嬸跟我說今天是你生日,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壽麵,你可一定要吃乾淨。」

顧靈毓低下頭湊到碗前面,嘴裡挑剔著:「人家的壽麵都是一根到底順順溜溜長長久久,你這長長短短窄窄寬寬的一碗也好意思叫壽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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