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齋普爾 1904,光緒三十年,甲辰 第二節

黛西推卸責任:「我信里可沒說玫瑰就指的是玫瑰花。」

這刁鑽小英夷!傅蘭君眼睛一瞪就要擰她耳朵,黛西忙求饒:「就算沒有玫瑰,齋普爾滿城都是花,你有什麼好不滿的?知足常樂,做人莫貪。」

可不是,正是花開好時節,齋普爾滿城花木扶疏,無憂花紅黃相映,萬壽菊形如繡球,鶴望蘭展翅欲飛,五色梅星點斑斕。盛開的花恰如二八的少女,哪個不俏,哪個不麗,然而十七歲的傅蘭君是個犟種,她耷拉著眉眼,無精打采:「可我就是愛玫瑰。」

花香和雨浸潤透齋普爾的大街小巷,好花好雨好地方,好人好景好年紀,正是因為什麼都好什麼都圓滿,所以那點子缺憾就更扎眼,更讓她耿耿於懷。托賴她的好出身,她長到十七歲,除了母親的去世,還未曾經歷過不如意,更不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句話後面隱藏著多少酸楚的秘密。

她們身後突然傳來清越的男聲:「齋普爾確實有過玫瑰園,數百年前由某位摯愛玫瑰的藩王興建,後來藩王死去王室更迭,玫瑰園自然也就隨之荒蕪。古語說滄海桑田,滄海猶可枯,何況玫瑰呢。小姐太執著了。」

傅蘭君回頭望,一張英俊的面龐猝不及防闖入眼帘。這不請自來冒昧搭訕的是個極年輕的中國男人,天氣熱,他將米色西裝搭在手臂上,只穿著襯衫,奇的是頭上卻戴著一頂禮帽。

傅蘭君餘光向後一瞟,果然看見在他的背後有大紅的辮穗兒。這男人身姿挺拔,袖口翻卷到肘部,露出的一截小臂看上去強勁有力,與他這張唇紅齒白的紈絝面容並不十分相宜。

傅蘭君從小隨父親到處走馬上任,練就出一副辨物識人的火眼金睛,她下意識地在心裡做判斷:雖身在異國卻髮辮未剪,留學海外的可能性極小;挺拔身姿更不像一般書生的體格,她斷定,這男人八成是行伍出身;年紀這樣輕,丘八氣不濃,大概是剛從軍事學堂畢業。

十七歲的傅蘭君有點矯情,只愛風花雪月,不愛刀槍劍戟,何況這男人還「指責」她忒執著。人在異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蘭君不願搭理他,挽起黛西的手臂向風宮走去。

風宮說是宮殿,實則只是一面巨大的粉紅色的牆,牆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數百扇窗。傅蘭君仰頭望著那幾百扇窗,滿臉茫然:「好奇怪,為什麼要建這麼一堵牆開那麼多扇窗?」

黛西給她解惑:「這是當時齋普爾的藩王為他的妃子們建的,通過這些窗戶,妃子們可以看到街景,同時又能不被除了丈夫之外的其他男人看到面容。」

傅蘭君撇嘴:「如此看來,這藩王對他的妃子們可真不怎麼樣。」

那清越的男聲再度響起:「此言差矣,難道這幾百扇窗不正說明藩王是個溫柔體貼的好愛人?」

這人怎麼這樣陰魂不散還總是和自己對著干?傅蘭君回過頭,怒氣沖沖地回敬他:「這分明是囚禁和獨佔,怎麼能說是愛?閣下對愛的見解還真是獨到!」

年輕男人嚇了一跳,片刻後他反應過來,好笑地看著傅蘭君:「小姐,當年事當作當年談,百年前的印度男女之別甚於如今之大清,風化如此,即便是藩王,也在枷鎖之下,又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徹底破舊立新。於束縛之中想出這點法子讓愛人得以喘息,這難道不算是愛嗎?小姐只看到牆卻看不到窗,未免失之偏頗。」

那句失之偏頗的「指責」再次讓傅蘭君惱怒不已,短短時間內他竟「指責」了自己兩次,一會兒說自己執著,一會兒說自己偏頗。然而偏偏他有理有據,讓傅蘭君一時間竟無法反駁,她只好胡攪蠻纏,強裝凶蠻:「你既然知道如今大清依舊男女有別,看到兩個女人聊天,不請自來胡亂打斷,不覺得自己失禮了嗎?」

男人怔了一怔,半天啞然失笑,正待要說些什麼,另一個穿白西裝的年輕男人朝他走了過來:「原來你在這兒,倒叫我們好找,繁星兄和夫人走得累了,在前面尋了家咖啡館休息,我們這就過去吧。」

先前的年輕男人沖著傅蘭君和黛西笑了一笑,與同伴一起轉身朝咖啡館走去。

黛西目睹了兩位中國年輕公子的俊容後,不禁有些吃驚,她問傅蘭君:「我離開中國不過三年,中國竟然就多了那麼多漂亮男人嗎?」

傅蘭君卻怔怔地望著兩個年輕公子離開的方向,半晌,她對黛西說:「你先自己回去吧,我還有事。」

正是下午茶時間,咖啡館裡生意興隆,多是高鼻深目的英國人,幾個黃皮膚的中國人置身其中十分顯眼,傅蘭君沒費什麼力就發現了剛才那兩個男人,她徑直走過去,站到白西裝男人的身後,低聲問:「你好,請問……」

穿米色西裝的男人打斷了她的話:「小姐,你應當知道如今大清依舊男女有別,看到三個男人聊天,不請自來胡亂打斷,不覺得自己失禮了嗎?」

他把方才傅蘭君那一番刻薄話原樣奉還,雖然嘴角帶著笑,卻更添戲謔。若是在平常,傅蘭君肯定要唇槍舌劍地同他爭執一番,但現在她有更緊要的事,她望著那穿白色西裝的男人,眼神迫切:「請問,你是南嘉木嗎?」

男人驚訝地望著她,半晌,恍然大悟:「你是傅小姐?」

夏風從窗戶吹進來,撩起潔白的窗帘嘩啦作響,鋼琴師換了一首歡快的曲子,滿屋子彩色音符叮咚響,玫瑰之憾退居二線,無憂花、萬壽菊、鶴望蘭、五色梅們瞬間變得嬌俏可愛起來,傅蘭君垂下眼睛淺淺地笑了。

她和南嘉木之間,半個青梅竹馬總算得上的。傅蘭君的父親傅榮科舉出身,從她出生起就為仕途天南海北地奔走,她十一歲那年傅榮被朝廷任命為寧安知府,她隨父親上任,在寧安府一直待到十三歲,正是豆蔻年華春心萌動時。南嘉木的父親是知府衙門裡的儒學教授,逢年過節都會攜子登門拜訪。那時南嘉木少年十六七,青蔥俊秀斯文儒雅,像《西廂記》里的張君瑞、《紅樓夢》里的賈寶玉、《牡丹亭》里的柳夢梅。他是正當年齡的傅蘭君遇到的唯一一個正當好的人。

那時傅蘭君的母親也還在世,她在園子里種了很多玫瑰,南嘉木的母親是花匠家出身,有時知府夫人會請南夫人來幫忙料理玫瑰,偶爾南嘉木也會跟著來。

南嘉木來的時候,天氣總是晴朗的,熱辣辣的金色陽光大方地滿世界鋪灑。南嘉木和他的母親在花園裡照料玫瑰,俊秀少年彎著腰,只看得見背影。那些年他還未剪髮,也像顧靈毓一樣編著辮子綁著紅辮穗兒,晃來盪去的,像一尾漫不經心地撩撥著她心湖的錦鯉。

她遠遠地坐在抄手游廊里假裝在讀詩,讀李白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偶爾她故意地提高聲音,南嘉木循聲望來,她飛快地舉起書遮住臉,佯裝在躲陽光,書下的一雙眼睛卻還在偷看對方。等南嘉木轉過身去了,她又放下書,繼續念,這回念得很小聲,因為羞怯。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願同塵與灰」,傅蘭君在心裡反覆咂摸著這一句,寫得真好,她願意和南嘉木同塵同灰。

可是還沒等到有這個同塵同灰的機會,她父親在寧安府的任期就結束了,朝廷派父親往他省做官,傅蘭君也隨父離去,從此也就和南家失去了聯繫。直到今年年初父親再度調任寧安知府,重回寧安,傅蘭君卻發現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知府衙門的儒學教授換了人,南先生和夫人分別病歿於兩年前,他們死後,南嘉木就離開了寧安府。

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齋普爾和他相逢,人與人之間的際遇多麼奇妙!

南嘉木為她和在場的嘉賓們做介紹。

「這位是傅蘭君小姐,上一任寧安知府傅大人的千金。」

傅蘭君緊接著補充:「我爹前不久又調回了寧安。」

說完這句話她飛速地瞟了南嘉木一眼,視線收回的時候,一雙耳朵都在發燙。

這時她聽到一聲輕笑,循聲望去,是剛才那指責自己執著又偏頗的年輕人。他一手端著咖啡杯,低著頭去吹咖啡騰起的熱氣,嘴角卻帶著一絲笑,笑聲能讓十六七歲懷有心事的少女嗅出一點洞察一切的戲謔味。傅蘭君忍不住有些羞窘,由羞窘又生出憤怒。她討厭這個男人。

南嘉木介紹這個男人:「這一位大名顧秀,字靈毓,剛才你們見過的。」

顧靈毓抬起頭來,眉毛高軒,笑意未收:「傅小姐,久仰大名。」

他將清越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平添一股子曖昧,這句話很容易就攪動了傅蘭君心裡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顧靈毓這句話是當真講呢還是一套謙辭?如果是當真講,他又是從哪裡「久仰」自己「大名」的?難道南嘉木也曾對他提起過自己?

她忍不住用餘光去覷南嘉木,顧靈毓卻又笑了:「傅小姐別以為顧某是在開玩笑,顧某再怎樣沒見識,家鄉父母官也總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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