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身份大白 第二節

「金翰,金翰……金、翰。」這個刻入骨血的名字,不是愛,只是恨。

金翰怔怔的望著她,那譏誚帶笑的唇,空濛的眼神,額角凌亂散落的白髮,組成一副無言的絕望表情,令他感覺心痛如絞。也許他一開始就錯了,從愛上她那一刻就是錯,等待十二年的煎熬,讓愛成恨,對她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以為從此天涯各路,再無交集,卻不想她一年之後換了個身份,自投懷抱時,已是紅顏白髮。他明知她為復仇而來,也曾幾經掙扎,依然無法抵擋對她深入心骨的愛意,不惜拿江山做賭注,陷唯一的兒子於危險的境地。

夜夜尋歡,她的眼中從無他的身影,更不曾有過一丁點的迷亂,有的,只是極力掩蓋下的極度清醒的屈辱和絕望,令他在體驗身體歡愉的同時也品嘗著內心的苦澀,而她的絕望,透過身體的傳達,不知何時,竟也成了他的絕望。

笑靨如花,她可曾有過一絲半點的真心?不曾。

那笑容於他,是一種慢性毒藥,勝過於她的任何毒術,在日積月累中,慢慢滲入他的心肺,讓他,離不了,放不開,愛不得,恨不能。

「心言,心言……別笑了,別……」他大步上前,卻因她手下無意識的動作,大驚失色,剩下的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機關開啟,無聲無息。

眾人還沉浸在一個帝王的深情表述中難以回神,又見皇后幾乎是瘋狂的大笑,他們疑惑不解,因為他們不懂。在他們的眼中,能得皇帝如此對待,應該足以抵消仇恨。

如陌怔怔的望著她,眼中有著明顯的擔憂和心疼,她張口欲喚,又哽在了喉間。心中漸生恐慌,一種極不好的預感,在心頭蔓延開來。她抬步,欲拾階而上,卻聽到身後不知是誰發出的一聲驚呼,連忙頓住身子,回頭去看。映在她眼中的是,四枚銀光鋼釘,正對金翎的胸口。

她臉色大變,就連那乾涸的血跡都無法掩蓋驀然的蒼白。

金翎只能眼睜睜的望著那力可透骨的奪命鋼針破空而降,迅速的向他的心口襲擊而來,他痛到麻木的身子,卻無法挪動半分。

整個大殿,死一般的寂靜,就連岑心言也不知不覺停止了笑聲。

鋒利的鋼針,以迅疾之姿,一寸一寸的接近他的身體,他就像是被釘在他人砧板上的肉,眼看著屠刀落下,他卻只能任其宰割。父皇與皇后之間的恩怨,他也成了其中一個最無辜的犧牲者,他的命運,在多年前早已註定,即便是八年隱忍,也依然逃不掉這樣一個結局。

他最後望了一眼慌亂的神色中帶有驚恐的如陌,沖她淡淡一笑,如同過往相處的那些日子裡的風輕雲淡,還是那一副沒心沒肺,彷彿對什麼都不在意的摸樣。他把笑容留給她,將絕望全部收進了眼底,埋在了心裡,留給自己一人品嘗。他習慣了,這樣的方式。

靜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來臨,每一個呼吸,都帶著悲哀的氣息。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利劍穿心,而是,另一個人的身子,重重的砸在他的身上,令他毫無防備的又一口血箭噴出。他強撐著微薄的意識,遽然睜開雙目,收縮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張俊朗的容顏。

震驚,恐懼,悲痛……無數的情感在他的眼中一一閃現。他不敢置信的看著壓在他身上,替他擋了那四枚鋼針的男子,他的心,在抽搐。

費力地抬起手,拚命的擦著身上之人口角狂涌而出的鮮血,彷彿那樣便能制止他不斷流逝的生命。

金翎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哀傷絕望,一貫的笑容,早已失色,唇角,弧不成弧。他張著嘴,顫抖著吐出了兩個字:「父……皇……」

在這個大殿里,也只有他父皇常年不離身的護心寶甲,能減緩鋼針的部分衝力,令那鋼針只能穿透一個人的身體。

「皇上——」百官面色大變,驚呼跪地。

這一個除夕日,有太多的事情出人意料,每一個瞬間,都是地覆天翻。

四枚鋼針一枚不落的釘進了金翰消瘦的身子,其中一枚正中心臟。露在明黃色龍袍之外的一截,閃爍著銀色的寒芒,刺人眼目。

金翰望著這個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孩子,漸漸的露出一個屬於父親的慈祥的笑容,這是曾經非常和諧的父子兩,八年來,第一次,拋開了一切,真誠的對視。溫熱粘膩的血液,浸透了冬日裡厚厚的棉衣,打濕了金翎的胸膛,在他的肌膚上蔓延著,傳遞著絲絲的悲涼之感。

金翰艱難的撐著身子,喘息著,緩緩道:「翎兒,父皇知道欠你很多,父皇今日救你,不是因為……你是這個江山唯一的繼承人,而是……在父皇的心裡,你才是唯一的……真正的親人。你……明白嗎?」

生在皇室,要面臨與生俱來的權力之爭,親人便不是親人。

金翎強忍悲痛,不住的點頭,聲音有些哽咽道:「兒臣明白。父皇……您別說話,再堅持一下,御醫……很快就要到了。」

面對父皇曾經的殘忍,他怨過,也恨過,但如今,都不重要了,這一刻,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活下去。

金翰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自欺欺人,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那麼無望。「翎兒,你要記住……做一個好皇帝……」說著艱難的轉過頭,想再看一眼他摯愛的女子。

那一眼,百般柔情千般愧,還有萬般的留戀不舍,終化作一聲淡淡的嘆息隨風而逝。繼而望向跪了一地的大臣們,他的目光陡然凌厲,蒼白的唇抿成堅毅的線條,眾臣彷彿看到了從前在早朝之上端坐龍椅的皇上。只聽他沉緩的開口,道:「朕,此生……最後一道……旨意:恕,皇后……無……罪……」

最後一字落音,撐著的身子瞬間便軟了下來,趴在了金翎的身上,在冷風中漸漸的冰冷。

未曾閉上的眼睛,似是極力轉向愛人的方向而不得,最終只能對著殿門外,白茫茫的一片。

紛飛的鵝毛大雪,彷彿是上蒼灑落的冥錢。金翰,一代帝王,本是英明神武,卻為愛一錯再錯。原是痴情人,卻因一念之差,造就了無數人的悲哀與不幸,連同自身一同困在了心的牢籠,最終死在了心愛之人的手中。他用最後的一個眼神,向天地訴說著,他,死得其所。

「皇上——」侍衛伏地,與眾臣一同悲泣。

金翎抱著父皇的身子,輕輕的幫他合上眼睛。他慘白的面龐盛滿了哀傷,睜著無神的雙眼,怔怔的望著頂部的房梁。滾動的喉結,昭示著他此刻極致的隱忍,痛楚,掩蓋於心,唇被抿成一條直線,身子止不住的顫。

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也離他而去。從此,留他一人,孤獨於世。

自這一刻起,他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為什麼,他卻一點也不高興。當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若沒有想要保護的人,那麼這權勢,要來又有何用?

人生的悲哀,莫過於如此!

如陌跪坐在金翎的身邊,第一次主動去握他的手,很冰冷。

金翎一點反應也無,彷彿什麼都感覺不到,他就那麼獃獃的望著,沒有眼淚,因為他,從來都不流淚。

如陌靜靜的低下頭去,她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失去親人的痛苦本就是極致,更何況,那還是他唯一的親人,又是因他而死。這種悲痛,外人無法理解。

「哈哈……」一聲不合時宜的大笑,突然迴響在大殿的上空。眾人忙循聲去望,只見岑心言咧著嘴,昔日的美眸空洞的映不出一物,面上的表情,說不清到底是笑還是哭。

金翰死了,她的仇人終於死了!可她為什麼不覺得快樂?她應該很高興的,不是嗎?

九年了,她在他身邊整整九年,這九年來,她因為心中的仇恨,從未想過金翰待她好還是不好。可就在此時,九年來的點點滴滴都湧上心頭,在眼前浮現。她忽然悲哀的意識到,這個一直以來恨之入骨的男人,其實才是這個世上最愛她的人。

他疼她,愛她,寵她,縱容她,為她可以放棄一切,包括他的江山他的生命。

朝夕相處的兩千多個日夜,究竟能留下多少記憶?她望著趴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記憶中明黃色的偉岸身影,心中悲涼得無以復加。

記憶和習慣,真的很可怕,忘不掉,戒不了。原來恨,也需要感情。

他臨死前還說,恕皇后無罪!為什麼要恕她無罪?為什麼到死,都要為她著想?

金翰,他終於死在了她的手中,她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被他帶走了她的仇恨,她的生命,什麼都不剩。

慢慢走到金翰的身邊,她歪著頭看了看,再朝著金翰的腿,踢上兩腳,見他不動,又補上兩下,然後突然興奮的大叫,那叫聲聽在耳中卻帶著說不清的悲傷。「他不動了?他死了?!哈哈……金翰,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哈哈哈……」

心情沉重的百官,懷著極度不悅的目光,齊齊的朝她望了過來,只見她雙目獃滯無光,白髮散亂,遮去了大半張容顏。她站來皇上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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