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故人相見 第三節

思緒如潮湧,百味在心間。

「為什麼……不躲?」她淡漠的聲音打斷了他沉浸在回憶中的思緒。

他回神,自嘲一笑,語氣淡淡道:「我身上的傷口,不在乎……多這一個。」無論是身上還是心裡,那些傷口猙獰滿布,有親人給予的,有仇人留下的,如今再加上愛人所賜,齊了!

她怔了怔,想起他後背那十三個倒鉤穿骨留下的創傷,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從來都沒有真正想過要殺他,即便是在最痛恨他的時候,否則,離開將軍府的那一日,她就可以辦到。

不再開口,兩個人都沉默著。

昏暗的燭火時明時暗,籠罩在這間空闊的房間。健碩的身軀被纏上了白色的繃帶,傷口終於處理妥當,她重重吐出一口氣,站直了身子。以他們兩個人的身份,這樣的相處真的很詭異,但也很自然。

宗政無籌披上衣物靠在床頭,氣息微弱,目光卻盯著她,一瞬不瞬,似是生怕現在不多看幾眼,以後就看不著了。

「容樂,你……還是不夠狠!你若是再狠一些,你就可以……為他除去我這心腹大患,也可以為那一次的屈辱報仇。」

漫夭緊抿著唇,別過眼。他說得對,她確實不夠狠。可是,對於一個深愛自己的人,誰又能真的狠得下心去?而她,從來都不是鐵石心腸,尤其在看過那封休書之後。這個男人,曾經為她,做好輸的準備,甚至替她想好了後路。

「你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她言語平淡,聽不出喜怒。

宗政無籌苦笑,想說你就這麼急著趕我走嗎?連多說幾句話的工夫都不給我?可話還沒出口,門外已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李涼等不及請示,就衝進屋裡,急急道:「陛下,探子來報,有大批人馬朝這邊來了!領頭的人,似是南帝!」

漫夭一愣,她讓那丫頭一個時辰以後才稟報,現在也不過大半個時辰,怎麼來得這樣快?

宗政無籌眼光一凜,面色仍然鎮定非常,他深深看一眼漫夭,明白了她為何讓他快走,原來她出門之前已經留了後路。

侍衛再次湧入,不等吩咐便戒備地包圍了屋裡的女子。李涼目光一轉,迅速衡量了局勢,看了眼漫夭,繼而朝宗政無籌伏地拜道:「陛下,要離開此地,只有一個辦法了。請陛下定奪!」他知道提這個主意,陛下一定不會同意,也許還會遷怒於他,但責任在身,這主意非提不可。

宗政無籌面色一變,下意識朝滿頭白髮的女子看去。

漫夭眸光遽冷,不自覺後退一步,她自然知道李涼所說的辦法是什麼,挾持她當人質,逼無憂放人!這也意味著她會被帶出江南,跟隨他們去往京城,那麼,以後的日子,她與無憂天各一方,再次回到從前的身不由己。受人擺弄的人生,她不想要。她看著宗政無籌的眼中細碎的光芒亮起又熄滅,目光不斷變化著,似是正在權衡利弊,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她掃一眼周圍的眾人,最後看住宗政無籌,微微牽動唇角,冷然一笑,那的確是個好辦法,但是,她不會再給他機會利用她來傷害無憂。除非……她死了!心念一起,她什麼也不說,傲然抬手,凝聚內力,欲與他們拚死一搏。

宗政無籌望著她倔強的雙眼,黯然垂了雙目,如一片死灰般的空寂表情,他下了床,對著侍衛們淡淡吐出一個字,沉緩而堅定:「走!」

李涼一驚,慌忙攔在他面前,急切懇求道:「陛下,不可!您是一國之君,身系江山社稷,萬民福祗,請您以大局為重!南帝帶來的不下幾百人,屬下等人即便是拼盡性命也難保陛下平安離開江南領地。何況陛下此刻又身受重傷,若是真有不測,屬下萬箭穿心也難贖其罪呀!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眾侍衛齊跪相求。

宗政無籌劍眉緊皺,李涼又道:「只要抓住南帝心愛的女人,以性命相逼,不怕他不放人……」

「住口!」宗政無籌突然厲聲喝止,那不只是宗政無憂心愛的女人!用傷害她的方式,去逼迫另一個男人就範,這種足以讓他悔恨終生的錯誤,他永遠也不會再犯第二次,即便代價是死!他怒睜雙目,面目扭曲猙獰,像是一隻發了狂的獅子,驚得李涼張口結舌,不敢再言語。宗政無籌看了眼漫夭,眼底痛怒不息,「誰再敢多說一句,朕先殺了他!走。」一腳踹開擋在面前的李涼,用手緊緊按住胸口,微微搖晃著身子毫不猶豫地離開。

「為什麼?」漫夭忽然轉身,站在木質屏風旁邊,問了這麼一句。她寧願拚死相搏,也不願被他這樣放過。

他頓住步子,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聲音蒼涼道:「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用來逃生的武器!在這個世上,沒有了我,還有別人會給你幸福,但在我心裡……卻只有一個你。容樂,你或許不知,我其實一直都很羨慕他!我也想同他那樣毫無顧忌的去愛一個人,不計較生死,不衡量得失……只是,我自小就背負著仇恨的使命……身不由己!我渴望擁有純粹的感情,也想過要給你那樣的感情,可命運……不給我那樣的機會。」

二十年,七千多個日子,那一點一滴匯聚而成的堅定的信念,即便是遇到了心愛之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得不到她的感情。

罷了,放不過自己,就放過她吧。原本走這一趟,也只是想見她一面,把血烏交給她,問問她過得好不好,問問她還恨不恨他?可是誰知,一見到她,那日夜堆砌的思念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摧毀了他的理智,看著她就在眼前,他控制不住想要將她帶回來的強烈渴望,險些再犯下大錯。他一直想問,曾經她說過差一點愛上他的那句話,到底是不是真的?現在看來,已經無需再問。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離開之前,他又說了一句:「桌子上的東西,是給你的。也許你已經用不上了,但我……還是想把它送給你。」

目送著他離去,那極力穩住不倒的高大身軀,在她眼中漸漸變得模糊。到底他們之間的糾纏,是緣還是孽,誰又能說得清楚!也許,從一開始,全部都是錯誤。

她緩緩回身,看到不被人注意的長桌一角,擺放著一盆小小的花葉。鮮紅的根莖像是剛飲過血,透著嗜血詭異的顏色,烏黑的葉片收攏在一起,泛著暗紅的光澤……

她身軀一震,驚住,這是……血烏?!

需以人血餵養的奇怪的植物——血烏!那出動無隱樓的人都沒能拿到的東西,竟然在他手上!莫非……這才是他親征北夷國的真正原因?為了得到這個東西,他放棄了攻打江南的最好時機,孤身犯險來到敵人的領土,只為將此物親手交給她。

無法言說的滋味在心頭涌動,傅籌,真不知他現在還做這些事情,有何意義?

她走近桌旁,看著那盆植物,思緒一片混亂。很快,外頭有紛沓的腳步聲傳來,異常齊整,她打開窗子去看,發現天空不知何時竟飄起了鵝毛大雪,寒風直貫而入,吹滅了屋子裡的最後一絲光亮。

樓下忽然多出的無數火把吱吱燃燒,將黑夜點亮的如同白晝。數百人手執長劍,迅速將整間客棧包圍。她想了想,拿起血烏和寶劍,準備出去,卻聽「砰」的一聲,被風吹得關上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十數人闖入,分列兩旁,執劍戒備地打量著整間屋子。

跟著,一名身披黑色鶴氅的男子疾步踏入,白髮飛空,挾帶一股強勢勁風,冷冽而殺氣騰騰,一進屋袍袖一揮,便掀翻了擋在屋子中央的屏風。沉木四散,委靡一地。

漫夭愣愣地站在原地,被他這不同尋常的氣勢震住。抬眼與男子對上,見宗政無憂眼中的緊張焦躁還有憤怒之態溢於言表。她覺得這情形不對,他向來沉穩鎮定,喜怒不形於色,今日為何這般不同?竟不像是只為擔憂她安危而來。她蹙眉迎了上去。

宗政無憂掃了眼整間屋子,蔓延在心間的擔憂和恐懼漸漸平息,面色卻是一分一分冷凝了下來。他低眸看著面前的女子,狹長的眸子蒸騰著如地獄幽潭般的寒氣,看得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她皺眉,強烈的不安在心中擴散,嘴上卻笑道:「我不過是出門一趟,你哪裡用得著這樣大的陣仗?」

宗政無憂面色稍緩,冷漠的眼底有著受傷的神情,他眉梢一挑,沉聲問道:「他人呢?」

漫夭一怔,他已經知道是誰了?難怪帶了這樣多的人來。怕他誤會,她放柔了聲音,想跟他解釋,「無憂……」

「我問你他人呢?」她剛開口,他便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冷冽,語氣急躁。

他前傾的身子,帶來濃濃的壓迫感令她面色驀然蒼白,這樣危險的氣息,給她的感覺,熟悉而陌生,像極了第一次見面時的質問。

她的心一分一分往下沉沉墜去,抿著唇,努力讓自己平靜,淡淡道:「走了。」

宗政無憂面色一沉,鳳眸緩緩眯起,對身後的人抬手命令道:「追。」說著他轉身欲走,好像屋裡的女子與他毫無關係。

漫夭驚慌拉住他的手,叫道:「無憂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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