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角色倒轉 第二節

宗政無憂端了宮人奉上的新茶,輕輕啜了一口,轉動著手中的杯子,凌厲的目光透過淺灰色的杯沿掃向身邊的女子以及之前小聲議論的眾人,沉聲道:「想活得久一點,就管好自己的嘴巴!該明白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當說,也別以為會點小聰明,就可以在本王面前肆意妄為!」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他冷冽低沉的聲音不斷迴響在大殿里的每一個人的心裡,讓他們在濃烈夏日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冷,像是浸了冰。空氣中彷彿有血腥氣在蒸騰,孫雅黎雙唇顫抖,臉色發白,十指絞在一塊,驚恐的瞪著他,說不出話來。其餘的小姐們更是個個捂緊了嘴巴,生怕一不小心叫出聲,惹禍上身。

臨天皇似怒似嘆道:「無憂,你鬧夠了?好好的晚宴被你攪得烏煙瘴氣。」嘴裡斥著他,眼光卻瞟向長廊上面色蒼白的漫夭。

漫夭也說不清此時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宗政無憂這樣為她出頭,到底是好是壞?他封得了這些人的口,又如何封得了天下人悠悠眾口?此時,殿中之人是不能再說什麼,但她的尊嚴,她們啟雲國的臉面,卻不能靠別人來保全。

她推開傅籌,微微上前,嘆道:「今日之事,全因容樂一人而起,容樂心中甚感愧疚,就以琴曲相寄,聊表歉意。孫小姐,請!」

孫雅黎睜大眼睛驚訝地望向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女子是為了逃避與她對琴,才故做受傷極重的模樣,沒想到離王出面鎮住全場之後,她竟主動提出彈琴一事,怎不叫人奇怪?

宗政無憂面色變了幾變,帶著盛怒的眼光如利劍般急射而來。

漫夭微微垂眸,只當不見。

傅籌也很不認同地叫道:「容樂!御醫已經到了,你先去處理傷口。」

漫夭淡淡的望了他一眼,那一眼似是望穿了一切,帶著瞭然的嘲諷。

臨天皇皺眉道:「公主的傷勢……」

長廊上的光線較暗,之前,漫夭一直用手捂著傷口,寬大的袖袍,遮住了浸透衣衫的血跡,沒人知道她到底傷得重不重。此刻她放下手來,刺眼的猩紅一目了然。

眾人這才心下一驚,明白她並非裝腔作勢。

漫夭道:「陛下放心,容樂還能撐得住。」話音剛落,腿腳便虛晃了一下。

「別逞強。」傅籌拉住她,第一次用責怪的語氣同她說話。

臨天皇皺眉道:「容樂長公主還是先行處理傷口吧。朕雖然很想聽聽啟雲國的琴音與我臨天國琴音有何不同,但,公主的鳳體更為緊要。」

漫夭微笑道:「多謝陛下體恤。既然陛下想聽,容樂倒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臨天皇道:「公主請講。」

漫夭拉過一旁的泠兒,道:「以前學琴的時候,泠兒每天都會陪我練琴,她的琴藝與我相差無幾,如果孫小姐不介意,就讓泠兒代替我與孫小姐同彈一曲,以彌補我今日無法操琴之遺憾。只是不知孫小姐可會嫌棄泠兒婢女的身份?」

她望著孫雅黎,淡淡的說,目光帶笑,卻毫無表情。

孫雅黎當然不願意,以她丞相千金的身份跟一個婢女斗琴,不管贏還是輸,都不光彩。可她又不能拒絕,是她先挑戰公主不顧身份尊卑在先,現在自食其果,進退不得,一張俏臉漲得通紅,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臨天皇臉色也不好看,望著漫夭的目光變得犀利,漫夭坦然回視,神色不卑不亢,唇邊揚起恭敬有禮地微笑。不是說想聽啟雲國的琴音嗎?那就聽吧!

「主子!」泠兒不安的看著她,漫夭拍了拍她的手,讓她安心。泠兒會彈琴不假,但要跟孫雅黎比,自是遠遠不及。

孫雅黎絞著手中的帕子,咬著唇,求救的目光望了望她的父母,又望向臨天皇。

這時,寧千易先開口笑道:「當真是兩全其美!公主這法子甚好。泠兒姑娘雖為婢女,但既然她的琴藝為公主所授,代表的也是公主,與孫小姐同奏,倒也不算辱沒了孫小姐。看來,小王又有耳福了!」

既然塵風國王子開了口,此事已成定局。臨天皇自然不好說什麼,只點頭同意。

傅籌嘆道:「你現在可以去處理傷口了?」

漫夭搖頭,「我先幫泠兒調琴,看看順不順手。她呀,跟我一樣,對琴,挑的很。」

泠兒攙著她來到琴台,漫夭坐下,勾動琴弦試了幾個音,傳到觀荷殿聽起來就是散亂的幾個音符,眾人以為她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

漫夭微微一笑,忽然指尖流動,一串清揚隨意卻能盪人心魂的音符緩緩流傳開來。短短的一串,在這月光籠罩、宮燈影搖、荷花滿池的夜景之中,那聽似飄渺、柔中有剛的短短一串,彷彿要直接撥到人的心底里去,卻又在將達未達之時,遽然停住,叫人意猶未盡,好不難受。

這一串音符,漫夭是要告訴別人,她並非技拙才找人代替。也是在警告那些人,她雖淡然處世,不喜與人爭鋒,但並不代表別人找上門來她會忍氣吞聲,任人欺辱。她抬眸看了眼對面琴台臉色大變的孫雅黎,輕輕笑道:「這琴有些不合手,麻煩這位公公再取一架來。這一架就放在這裡,我還要再比較一番。」

公公領命去了,不到片刻就送來了另一架琴,漫夭點頭道:「你們都退下吧。泠兒彈琴,不習慣身邊有旁人。」

周圍的宮女太監都應聲退下,這座大殿里就剩下漫夭、傅籌、泠兒三人,兩座閣樓相對的位置都是半敞開式的建築,坐在對面大殿之中能看見這裡帷幕之前的情景。

漫夭象徵性的瞧了瞧,低聲跟泠兒交代了幾句,將其中一方琴拿到琴案之後,順著地板輕輕推到帷幕背後,然後才起身離開,到了被雕花屏風遮擋的樓梯口,又悄悄轉到帷幕背後。

傅籌跟在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直到她盤膝坐地,將琴放在身上,他才明白她的意圖。他先前就很納悶,以泠兒的性子不大可能擁有高超的琴藝,原來她只是拿泠兒做了幌子。他再一次感嘆她的聰明,就如同一年前的那場布局,對形勢以及各方人心都把握得恰到好處。只不過,這一次,她對自己也夠狠!

琴聲揚起,她染了鮮血的十指在琴弦上飛舞撥動,絲毫不顧及左肩的傷勢。這一幕,令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初入軍營,孤身奮戰,為奪軍功,既要躲著敵人的明搶,也要防著身邊人的暗箭,周圍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人生便是這樣殘酷,有時候,為環境所逼,對自己殘忍,也是不得已的一種手段。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染血的左肩,她平靜蒼涼的眼神,薄涼帶笑的嘴角,總能牽動埋在他內心深處的疼惜。

「容樂,你有傷在身,讓我來。」一段音符結束後,他按住她的手。

漫夭抬頭,看到他眼底的溫柔憐惜,不似平日里永遠也看不穿的溫和面具。她微微一怔,淡淡拒絕道:「男子和女子的琴音,有差別。」

帷幕前方,泠兒很有禮貌地說道:「孫小姐,該您了!」

孫雅黎的琴音,韻律悠揚清悅,如淙淙流水,讓人倍覺舒暢。果然是技法純熟,只可惜少了一份內心的恬靜和淡然,聽起來雖動人卻不足以動心。

而漫夭的琴音,古樸蒼茫,錚然鏗鏘,令人如臨高山之巔,陡然心胸開闊,心緒澎湃。可每每即將到達巔峰之時,卻又逐漸收勢,給人一種不能完全盡興之感。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兩人的琴音聽上去似是不相伯仲,各有優劣。但真正的箇中高手,必能聽出其中差別。一個全力施為,一個有所保留。

觀荷殿里的眾人面色不一,有驚詫,有思疑,有讚歎,也有少數不懂琴音的不以為然。

一名琴技不俗的女子感慨道:「想不到容樂長公主身邊一個小小婢女都有如此琴藝,那容樂長公主的琴技豈不是登峰造極了?」

一名對孫雅黎先前搶盡風頭很是不滿的女子道:「孫小姐自以為琴技京城第一,無人能比,什麼人她都不放在眼裡,今日還想盡辦法挑戰容樂長公主,想不到……卻是自取其辱!哼!看她以後還那麼囂張!」說完捂著嘴發出低低的笑聲。

孫雅黎咬著唇,回到座位,面上一陣紅一陣白。這場琴技之爭,誰勝誰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一場波濤暗涌的晚宴終於在琴聲中落下帷幕,但離王與塵風國王子都還未能定下妃子的人選。

傅籌和漫夭來到為他們安排的寢居,叫了御醫為她看診,開了方子,傅籌堅持親自為她包紮傷口,這時,九皇子送來一個白玉瓷瓶,說是治外傷的靈丹妙藥,漫夭本想拒絕,九皇子沒給她機會,迅速將藥瓶塞進她手裡,擠眉弄眼道:「七哥叫我送來的,你不要就自己去還給他。」

九皇子說著挑釁地望一眼傅籌,然後走了,漫夭看著手中藥瓶發獃。

傅籌笑道:「既然離王有心,我們可不能辜負了他。」

他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拿過藥瓶,開始動手替她處理傷口,漫夭疲憊的靠在床頭,輕輕瞌上眼,痛感愈加的清晰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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